吴尽忠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关外的冷风灌满了。
那风不像京城里的杨柳风,带着女儿家的温柔;
也不像秋日里的西风,带着文人的萧瑟。
北境的风,是实实在在的,像一头看不见的蛮牛,横冲直撞,要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给顶出去。
他和他的一万禁军就被晾在这头蛮牛的嘴边,吹了整整一个下午。
城门关上了。
那两扇厚重的,浸透了百年风霜和血色的巨门,在他面前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连门栓落下的沉闷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将军,这李琼是疯了吗,他敢把我们晾在关外?他这是公然抗旨!”副将策马过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冻的。
吴尽忠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城楼。
他的手紧紧攥着马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带来的禁军,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是天子亲军。
他们穿着最精良的铠甲,拿着最锋利的兵器,吃着最优渥的军饷。
在京城,他们走在街上,连勋贵子弟都要退避三舍。
可在这里,在这鸟不拉屎的镇北关,他们就像一群被主人赶出家门的狗。
“去,告诉他们,本将只带亲兵百人入关,面见李琼,其余大军原地驻扎。这是本将最后的底线!”
吴尽忠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得先进去,只要进了那座城,他就有的是办法炮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副将领命,再次跑到城下,声嘶力竭地喊话。
过了半晌,城楼上又探出了那个独臂将军的脑袋。
李显扬像是刚喝完一顿酒,脸上红扑扑的,他打着饱嗝,懒洋洋地说道:“哎呀,吴大人怎么还在这儿呢?这天都快黑了,草原上晚上有狼,您可得小心点。”
“李显扬,我家将军说了,只带百人入关,你们再敢阻拦,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百人?”李显扬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一脸为难地摊开他那只手。
“吴大人,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将军说了,现在是战时,关内所有营房都住满了伤兵,连我们自己弟兄都得几个人挤一个帐篷。”
“您这一百位大爷进来,住哪儿啊?总不能让伤兵给您腾地方吧?这传出去,我们镇北军成什么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热情地补充道:“不过您放心,将军心善,见不得弟兄们在外面挨冻。”
“刚才送您的那些帐篷,都是顶好的,双层牛皮,防风保暖,我们自己都舍不得用呢。您赶紧带着弟兄们扎营吧,早点生火,喝口热汤,这晚上才好熬过去。”
说完,他也不管下面吴尽忠的反应,冲着城下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转身就走了。
“噗!”
吴尽忠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差点喷出来。
欺人太甚!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这是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你和你的圣旨,在这里一文不值!
“将军,我们……”
“扎营!”吴尽忠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知道,今天这扇门,他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了。
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一万禁军,在凛冽的寒风中,开始手忙脚乱地安营扎寨。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李显扬口中那顶好的帐篷是什么货色。
牛皮是牛皮,可上面满是修补过的痕迹,有的地方还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腥臊味。
更要命的是,这些帐篷的形制,是草原蛮夷的样式,圆顶低矮,根本不适合他们这些习惯了高大营帐的京城兵。
一群养尊处优的禁军士兵,什么时候干过这种粗活。
他们七手八脚,忙活了半天,营地扎得是歪歪扭扭,乱七八糟,像个被狗啃过的鸡窝。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
他们点的篝火,在狂风中忽明忽暗,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热量。
士兵们穿着华丽的铠甲,却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啃着李琼赠送的黑面饼子,那玩意儿硬得能把后槽牙硌掉,再喝一口清水,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是冰凉的。
与关外的凄风苦雨不同,镇北关内,帅府的书房里,温暖如春。
李琼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堪舆图,用朱笔在上面勾画着什么。赵勇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煮着一壶茶。
“将军,这么做,会不会把吴尽忠逼得太紧了?他毕竟是朝廷派来的督军,手里还有圣旨。”赵勇有些担忧地说道。
“不把他逼紧一点,他怎么会露出狐狸尾巴?”李琼头也没抬。
“他不是来督战的,他是来夺权的。对付这种人,你越是客气,他越是蹬鼻子上脸。”
“只有把他那身华丽的官袍扒下来,让他尝尝北境的风有多硬,他才会明白,在这里圣旨说了不算,拳头说了才算。”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显扬一脸兴奋地冲了进来,他那只独臂上还提着半只烤羊腿,满嘴流油。
“将军,将军,好戏来了!”他一边啃着羊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喊道。
“什么好戏?”
“狼来了!”李显扬嘿嘿一笑。
“刚才斥候来报,有一小股蛮夷的游骑,大概百十来人,估计是上次跑掉的漏网之鱼,看到关外突然多了个大营,就摸过来了。现在正跟吴大将军的巡逻队干上了!”
赵勇一听,立刻站了起来:“什么?那我们……”
李琼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向关外那片漆黑的荒原。
远处,隐隐约有火光闪动,还能听到微弱的喊杀声和惨叫声。
“我们的巡逻队呢?”李琼问道。
“早就按照您的吩咐,在五里外的地方猫着呢。我让他们别急着动手,等那帮禁军大爷们,先好好跟草原的狼亲近亲近。”李显扬的笑容里,满是幸灾乐祸。
关外,吴尽忠的营地已经乱成了一团。
蛮夷的游骑兵,来去如风。
他们并不攻坚,只是骑着马,在营地外围不断地游走,用刁钻的角度射出淬毒的冷箭。
禁军的士兵们虽然装备精良,但他们习惯的是结阵对敌,打的是堂堂正正的阵地战。
对于这种打了就跑的骚扰战术,他们显得笨拙而无措。
弓箭手射出去的箭,在黑夜里根本找不到目标;
步兵想冲出去追,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营地里已经倒下了几十个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吴尽忠气得目眦欲裂,他亲自提剑冲出大帐,指挥着士兵们收缩防线,可混乱的场面,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控制的。
就在禁军的士气即将崩溃的时候,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突然从侧翼传来。
一支百人左右的镇北军骑兵,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悄无声息地切入了战场。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个人都像是黑暗中的死神。
手中的马刀,划出冰冷的弧线,精准地收割着蛮夷骑兵的生命。
那不是战斗,那是一场屠杀。
镇北军的骑兵们,配合默契到了极致。
他们三五成群,交错掩护,每一次冲锋,都能带走数名蛮夷的性命。
而蛮夷的箭矢和弯刀,却连他们的衣角都碰不到。
剩下的蛮夷游骑兵见势不妙,发出一声呼哨,立刻调转马头,四散而逃。
镇北军的骑兵百夫长并没有追击,他策马来到吴尽忠的面前,翻身下马,抱拳行礼,语气不卑不亢。
“末将镇北军斥候营百夫长张虎,奉将军之命,前来为吴大人护营。大人受惊了。”
吴尽忠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汉子,再看看自己这边乱七八糟,死伤惨重的士兵,一张老脸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白。
对方说是来护营的,可这神情这语气,分明是在看一个笑话。
他感觉自己的脸,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他想发作,可看着地上自己士兵的尸体,和对方那一百名毫发无伤,气定神闲的骑兵,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虎似乎也懒得再看他的脸色,对着身后一挥手。
“弟兄们,咱们就在这儿扎下了。将军说了,吴大人是客,客人的安全最重要。今晚,咱们给这些京城来的大爷们,站岗放哨!”
“是!”一百名镇北军骑兵,齐声应喝,声震四野。
他们动作麻利地开始在禁军大营的外围,构筑起一道简易的防线,点起篝火,安排哨位,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井井有条,专业高效。
而那些惊魂未定的禁军士兵们,看着他们,眼神复杂。
有感激,有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吴尽忠站在寒风中,看着这一切,第一次,对自己这次北上之行,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带来的,真的是天子亲军吗?
为什么跟人家边关的斥候一比,倒像是一群没见过血的绵羊。
那个叫李琼的年轻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