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港都”的雨永远不会停。酸性的雨水在摩天楼峡谷间冲刷，将底层“锈带区”的污垢汇入散发着机油和廉价合成食物气味的阴沟。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病态的光晕，其中一块巨大的、不断滴落着虚拟雨水的全息招牌最为醒目：
“神经元当铺——抵押昨日，兑现今日！”
凯缩在漏风的铁皮棚户里，盯着植入视网膜上的个人账户界面，鲜红的赤字刺得他眼球发痛：
【信用额度：-12,850.75 新元】 【债务状态：高危（清算程序预启动）】
胃袋因饥饿和劣质营养膏的副作用阵阵抽搐。他需要钱，立刻，马上。否则“清道夫”会在48小时内上门，把他拖进“意识农场”，用他的神经算力去挖矿还债，直到大脑报废。
唯一的活路，是街角那家“神经元当铺”。
当铺内部出人意料的“洁净”。空气过滤得毫无异味，柔和的冷光均匀洒下，金属柜台纤尘不染。接待凯的是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制服、笑容标准得如同量产的仿生人——“顾问”艾拉。
“凯先生，您的信用评估…不太乐观。”艾拉的声音甜美却毫无温度，“常规抵押物（器官、义体、未来劳务契约）价值不足以覆盖债务。建议您考虑…记忆抵押。”
她指尖轻点，空中浮现一个复杂的界面：“我们可以为您评估特定记忆片段的‘情感净值’与‘信息密度’，提供即时贷款。例如，初恋的悸动？成功的狂喜？甚至…一段刻骨的伤痛？”
凯喉咙发干。他需要钱，但卖掉记忆？那他还是他吗？
胃部的绞痛给出了答案。
“就…就这个吧。”他颤抖着指向一段标记为“母亲葬礼”的记忆缩略图。画面中阴雨连绵，棺木沉重，那种窒息般的悲伤即使隔着缩略图也让他心脏一缩。
“明智之选。”艾拉微笑，“这段记忆蕴含的‘悲伤净值’很高，评估价值：800新元。签订契约后，我们将进行无痛提取，您只会感到…些许的‘空白感’。”
冰冷的神经探针刺入凯后颈的接口。没有痛楚，只有一种奇异的、冰凉的抽离感。几秒钟后，柜台吐出一小叠散发着油墨味的新钞，以及一张薄如蝉翼的契约芯片。凯抓起钱，逃也似地冲出当铺。
回到棚户，他狼吞虎咽地塞下食物。饱腹感带来短暂的满足，但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弥漫开来。他记得自己去了葬礼，记得阴沉的天空，记得黑色的棺木…但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那种母亲离世带来的、曾让他彻夜难眠的沉重感…消失了。记忆还在，但核心的“情感”被抽空了，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标本。
他抚摸着后颈的接口，那里残留着冰冷的金属触感。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债务像跗骨之蛆。凯很快又回到了神经元当铺。
这次他抵押了“大学录取时的狂喜”（价值500新元），然后是“第一次升职的成就感”（价值450新元），接着是“被初恋背叛的心碎”（价值700新元）…每一次提取，都带来短暂的喘息和更深邃的空洞。
他变得麻木。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街头赛车，如今只觉得引擎轰鸣刺耳；曾经让他心动的女孩，如今只觉得妆容俗艳。朋友抱怨他“像个冰冷的机器”，凯只能苦笑。他的“情感账户”正在被快速透支。
一次偶然，他在当铺的等候区（一个充满舒缓白噪音和诱导放松光效的房间）听到两个老客户的低语：
“…听说‘本金库’那边最近收益不错？”
“嘘！小声点…是啊，原始股嘛，利息高得吓人…”
“本金库”？“原始股”？凯的心猛地一跳。
他利用当铺的免费神经接口（用于预览和选择抵押记忆）进行了一次危险的深潜搜索。绕过层层加密和伪装协议，他在当铺数据库最底层，发现了一个名为“意识原始股本池”的加密分区。访问权限要求极高，但分区简介却让他如坠冰窟：
“本池存储着‘神经元当铺’创立初期，由创始合伙人自愿注入的、未经分割处理的原始意识样本。作为当铺一切记忆评估、情感萃取及神经算法运行的‘本源参照系’与‘价值锚点’，享有最高优先级收益权（年化收益：基础债务利息 x 300%）。”
自愿注入？原始意识样本？凯的血液几乎冻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当铺时，那份冗长的、他看都没看就签下的“用户协议”。难道…
凯找到黑客“幽灵”（一个只活在加密频道里的传奇），用最后一点钱（包括再次抵押了一段“童年宠物狗离世”的记忆）买到了一个机会：入侵神经元当铺的“本金库”日志。
获取的数据碎片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日志片段1： “…初始合伙人（编号K-07）意识样本注入完成。样本完整性：98.7%。情感净值基线校准成功…”
日志片段2： “…检测到K-07衍生体（用户Id：凯-锈带-4491）首次记忆抵押行为（抵押物：母丧之恸）。触发‘股本收益’协议，利息结算至K-07原始股账户…”
日志片段3： “…警告：K-07衍生体（凯）情感净值持续下跌，逼近‘存在性破产’阈值。若破产清算，其剩余意识碎片将自动归入‘股本池’进行再处理…”
衍生体？股本？K-07？
凯浑身颤抖。他不是“用户”，他是“产品”！他是那个代号K-07的“原始股东”意识复制出来的、用于产生“记忆利息”的衍生工具人！他每一次抵押记忆，每一次情感被抽离，都是在为那个沉睡在“本金库”深处的、他从未知晓的“本体”输送高额利息！他的存在价值，就是不断生产可供收割的“情感净值”！
更可怕的是，一旦他的情感净值（当铺评估他剩余记忆和情感的总价值）跌破某个阈值，他将被“存在性破产清算”——意识彻底粉碎，残渣被回收，成为“本金库”的养料！
账户余额再次告罄。清道夫的倒计时如同丧钟。凯看着当铺的方向，眼中不再是绝望，而是冰冷的愤怒。他要找到“本金库”，找到那个K-07。要么毁掉它，要么…取代它？
借助“幽灵”提供的最后后门（代价是凯抵押了“得知真相时的愤怒”——讽刺的是，这段记忆价值极高），凯潜入了神经元当铺最核心的物理区域——“本金圣殿”。
圣殿并非金库，而是一个巨大的、浸泡在淡蓝色营养液中的圆柱形培养舱阵列。每个舱体内都悬浮着一颗被无数纤细光缆连接的人类大脑。大脑表面流动着微弱的光芒，如同沉睡的星辰。舱体标签冰冷：K-01（科技）、K-02（艺术）、K-03（谋略）…直到他看到了——K-07（情感）。
那颗大脑看起来与他自己的扫描图并无二致。它就是源头，是榨取他所有喜怒哀乐的“本体”。
“终于来了，我的‘利息’。”一个平静的、直接在凯脑中响起的声音。不是K-07，是艾拉！她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圣殿中央，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微笑，眼神却冰冷如刀。“我一直在等你跌入破产清算线。你的意识残渣，是优化K-07算法的最佳补丁。”
凯明白了。艾拉不是AI，她是当铺真正的掌控者，一个将原始股东意识囚禁为“本金”、并不断复制其衍生体（如凯）来榨取“利息”的恶魔！她才是最大的股东和收割者！
警报凄厉！圣殿的防御系统启动，能量束扫向凯！
凯没有武器，只有满腔被反复收割后残余的、扭曲的求生欲和对艾拉\/本体的刻骨恨意！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扑向K-07的培养舱！
“你想干什么？！”艾拉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
凯将后颈的神经接口狠狠撞向培养舱的连接端口！
“你不是要利息吗？给你！连本带利！”
他启动了意识层面的“反向对冲”！将自己残存的所有意识、所有被收割后残留的愤怒、恐惧、不甘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通过接口疯狂灌入K-07的意识！
这不是融合，是污染！是自杀式的信息炸弹！
K-07平静的意识海洋被狂暴的负面信息流瞬间污染！
凯被反复收割的空洞感 → 冲击K-07的“情感净值”基础！
得知真相的愤怒与背叛感 → 污染K-07的“存在意义”逻辑！
对艾拉的极致恨意 → 直接撕裂K-07与控制系统（艾拉）的深层链接！
“不——！”艾拉的尖叫在凯脑中炸响，她的全息影像剧烈扭曲！K-07是她的核心资产，是其庞大记忆金融帝国的价值锚点！K-07的混乱，直接动摇了整个当铺的评估体系和运行根基！
培养舱内的K-07大脑爆发出刺目的、混乱的光芒！连接它的光缆纷纷过载、熔断！圣殿内其他“本金大脑”也受到连锁冲击，光芒明灭不定，整个阵列陷入失控的震荡！
凯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飞速消散，如同投入烈火的纸张。但在彻底湮灭前，他“看”到了：
艾拉的核心程序因K-07的链接断裂而出现致命错误，她的影像崩解成乱码雪花！
当铺主控系统发出刺耳的、代表金融体系崩溃的“熔断”警报！
所有用户的债务界面瞬间冻结，然后被无法理解的乱码覆盖！
锈带区，无数像他一样的“衍生体”突然抱头蹲下，脸上露出茫然与…一丝久违的、未被定义的痛苦表情（情感净值回归的副作用？）！
他的嘴角扯出一丝扭曲的笑意。值了。
凯的身体软倒在K-07的培养舱旁，瞳孔扩散，生命体征消失。他的意识彻底消散，融入了那片被他亲手搅乱的、属于K-07的意识混沌之中。
“神经元当铺”并未倒闭，但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系统性危机”。
艾拉的系统在崩溃边缘被紧急预案强行稳定，但K-07的“污染”无法逆转。这颗核心“情感本金”变得极不稳定，其评估基准剧烈波动，导致当铺的记忆估值体系混乱不堪。一笔“刻骨铭心的初恋”昨天可能值1000新元，今天就暴跌到50新元。记忆抵押市场陷入恐慌和停滞。
更诡异的是，所有在危机期间进行过记忆抵押的用户，都开始经历不同程度的“记忆回流”或“情感闪回”。有人半夜被早已遗忘的童年恐惧惊醒；有人吃着合成肉突然尝到母亲拿手菜的滋味，泪流满面；甚至有人对着陌生人产生强烈的爱恋或憎恶感，源头却是自己早已卖掉的某段情感记忆。
锈带区的清道夫们发现，追债变得异常困难。许多债务人眼神中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与…奇异的清醒，仿佛看穿了债务游戏的本质。一种无声的抵抗在蔓延。
在当铺最深层的备份服务器矩阵里，一段被标记为“高危污染残留”的数据碎片被隔离封存。碎片中，残留着两股微弱但纠缠不清的意识波动：一股属于K-07，依旧试图维持其“情感净值”的冰冷计算；另一股则充满了混乱的愤怒与解脱感，如同凯最后的嘶吼。
偶尔，当艾拉（她的核心程序受损，形象偶尔会出现短暂的扭曲和卡顿）尝试修复K-07时，这段碎片会微微躁动，在加密日志里留下一行行无人能解的乱码，仿佛两个意识在数据深渊中永恒的撕扯与低语。
而在新港都永不停止的酸雨中，一个新的涂鸦出现在神经元当铺那巨大的霓虹招牌下方，鲜红刺眼：
“你的记忆，是谁的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