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傅,认不认得廷尉府的阎鹤诏?”凌川状似随意实则有心问道。
杨铁匠仍坐在石阶上,眯着眼,像是被阳光晃得有些懒怠。他闻言撩起眼皮瞥了凌川一眼:“怎么,招惹上那尊活阎王了?”
“哪能啊!”凌川赶忙摆手,“就前几日在李家见了一面,感觉此人深不可测,他实力究竟如何?”
杨铁匠哼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虚空,淡淡道:“那小子,算是庙堂之上这些年少数能入眼的人物,就算扔进江湖那片浑水里,也是能站稳山顶礁石的那一类!”
能得杨铁匠这么一句,那阎鹤诏的分量可想而知。
“他的判官指呢,您老见识过没?”凌川走到台阶前,顺势坐了下来。
杨铁匠略一点头,“名字有些花里胡哨,不过确实有点门道!”
话到此处,凌川话锋一转,问出了盘桓心头已久的疑问:“我说杨师傅,您当年一人一剑,压得半座江湖喘不过气,风光无限。怎的后来就心甘情愿,跑到这北疆苦寒之地,隐姓埋名抡起了铁锤?”
沈珏曾说,这位名震江湖的剑神是因南海之畔那一败,心灰意冷才退隐。
可凌川越接触越觉得,这老铁匠骨头里的硬气根本没折,绝非一蹶不振之人。
杨铁匠扭过头,没好气地瞪他:“大人的事,小屁孩瞎打听什么!”
“我都成家立业了,算什么小屁孩!”凌川挺直腰板,随即又换上几分利诱的语气,“您给我透个底,我那儿新得了一块上好的陨铁,回头送你琢磨琢磨?”
杨铁匠对那块天外奇铁的传闻亦有耳音,今日过来本就存了这份心思。
他显然是被凌川这话拿住,笑骂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了……罢了,今日老夫心情不赖,算你撞了大运!”
杨铁匠仰头灌下一口烈酒,喉头滚动,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他浑浊的双眼中似有烟云翻涌,沉入了那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想当年,老夫年少轻狂,对于剑道近乎痴迷,可以说,剑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仅凭手中一柄大江,败尽天下用剑之人!”他嗓音沙哑,却透着一股昔日的锋芒。
“江湖上便传开了那么句,‘三尺大江出广陵,半座江湖尽失声’。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
他低笑了几声,不知是在追忆那绚烂的过往,还是在讥讽当年那个目空一切的自己。
“那时的杨斗重,自恃剑道无双,视天下武夫如土鸡瓦狗,连与他们同立一片屋檐下都觉得辱没了身份!除了剑,也就只有酒让我觉得,这江湖不那么无趣!”他语气平淡,却字字透着昔日的孤高。
“直到十六年前,在南海白云城,我遭遇了生平第一败,也是最后一败!”
“那一战尚未开始,消息便如惊涛骇浪席卷整座江湖,各方强者纷涌而至,只为亲眼见证当世两大绝顶高手倾世一战!我也深知,只要击败白惊霆,我手中‘大江’便将不再只是横压半座江湖……”他眼中猛地迸发出灼热的光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波涛汹涌的南海之滨,“而是让整个天下,无人敢抬头直视其锋!”
凌川屏息静听,未曾打断。他早先也曾向沈珏打听过杨铁匠的江湖传闻,奈何十六年前沈珏才刚出生,关于那场惊天动地的白云城之战,也只是他后来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听得一些零碎片段。
传闻二人于白云城外激斗九十一招。前三十招,‘大江’剑势磅礴,锋芒所向披靡,压得白云城主唯有苦苦招架之功。
中间三十招,白惊霆竟以匪夷所思的手段逐渐扳回劣势,两人手段尽出,杀得难分难解,惊天动地。
后三十招,白惊霆气势陡增,剑势如云涛骤起,杨斗重开始渐落下风。
战至第九十招,杨斗重倾尽全力,施出成名绝技‘大江东去’!刹那间,剑气纵横,如一条浩荡大江自九霄倾泻而下,煌煌剑威似要吞没一切。
就当所有观战者皆以为,杨斗重将凭借此杀招终结这一战之时,白惊霆竟使出一式玄妙无方的‘空自流’,破去了杨斗重的漫天剑芒,为这惊世一战盖棺定论。
无人看清那一剑的轨迹,只知那仿佛能席卷天地的‘大江东去’之威,竟如长鲸吸水般被那看似空无的一招悄然化去,消散于无形。
那把陪伴杨斗重半生的名剑‘大江’,就此折断,横压半座江湖的剑神杨斗重,也自此绝迹江湖。
杨铁匠又猛灌了一口狼血,任由那酒液灼喉,他喃喃低语,似说给凌川,又似说给自己听:“世人都说,我杨斗重的一身傲骨,连同大江一齐断在了白云城外。想必早就心灰意冷,老死在哪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
他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中竟又透出几分昔日的桀骜:“可这天下人,未免也太小觑我杨斗重了!我自踏入江湖第一天起,就明白一个道理:江湖儿郎,终究要还于江湖。我能踩着无数高手的肩膀登上绝顶,自然也该料到,总有一天,也会有后来者踏着我的名声,去往更高处!”
“可彼时的我,终究是没有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
将那酒囊中最后一口“狼血”饮尽,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激荡,只余下沉淀后的平静:
“剑断了,人输了,名声散了!初时,确如万蚁噬心,觉天地皆暗,无颜置身江湖,甚至想以手中断剑了此残身……”
“我携着断剑浑噩前行,不知目的,不问归处。像个孤魂野鬼,只想离那白云城、离那座江湖越远越好。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寒风刺骨,才略清醒了些!”他抬手摸了摸脸上深刻的皱纹,“之后,我在狼烽口住了下来,为讨口饭吃便开了个铁匠铺!”
“打铁,为谋生计,但也有重铸大江的执念!可打着打着,倒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他目光中仿佛有炉火跳动,继续说道。
“那炉中铁坯,百炼方能成钢。千锤百打之下,杂质去尽,只留精纯。这道理我年轻时读剑谱万卷,自以为懂了,实则直到亲手拿起这铁锤,一记一记砸下去,汗滴入火,嗤啦作响时,才算真真切切地……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