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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十二年春,定西将军周聘勾结洋人谋反攻入上京,帝挟太后与旁宫人若干难逃坤州,世家之首温家带兵护驾。

帝入主坤州迁都上邑,温家佐政温家主被奉为帝师,朝堂上下俨然为其一言堂,上行下效国将不国。

夏,帝下诏命温家主事带兵讨伐逆贼战事再起。

“家长,人送出去了。”男人贴在他耳边低声说。

青年穿着戏服正在卸妆闻言斜了他一眼“温家打过来了,挑个好日子把孝敬送过去,到时候找事找到我头上给你好看。”

男人搓着手往后退,俊朗的面容硬生生有些谄媚“家长吩咐的我怎么会不上心呢,您放心办不好我提头见您。”

青年没接他的话只是专注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的将妆面卸下“世道乱了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镜中青年浓淡相宜的眉眼在温暖的烛火映衬下分外温柔,相貌俊逸斯文,英伟轻扬。

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相貌。

男人在后边看着一不小心就被晃了神,反应过来发现镜中人冷漠的眼睛落到了他身上。

浑身上下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脑袋低下双腿笔直跪下去“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还望家长恕罪切莫跟小人计较……”

戏楼外边喧嚣声闹得正盛和他的求饶声混在一起更是惹人心烦。

修长的指尖划过细腻的胭脂,像白玉染血竟然有些刺眼。

“咚咚——”敲门声打破了屋内死寂的气氛,管事的声音吸引了青年的注意。

“家长,李少爷送了请帖过来,邀您去隔间小聚。”

“回了他今儿没空。”他将胭脂抹在脸上吩咐道“下去备车回府上。”

男人如蒙大赦一般连连称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兖州是原朝廷的第一道防线此时也是两方战争的争夺核心,尽然在陈宪之看来没什么悬念但在名义上他们还是在叛军的辖区。

陈家在兖州混了几代人基业都在这,让他丢了祖宗家业跑了那是不成的,族老们也不会同意。

他是个闲散人在他们看来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偏爱些下九流的营生,但要是扔了祖宗基业平时话都吵不上两句的老头们不把他活撕了都是看在他无后的面子上。

略微托人打听过,带兵打仗的温钰是个心狠手辣的,沿途州郡大族头铁的轻则没收家财,重则抄家灭族。

人头像白菜似的堆在城郊,颇有些胡虏人头铸京观的架势。若是杀鸡儆猴那可算是太成功了,就是鸡猴都快让他屠杀完了。

反正说实话他是不愿意把命交付给瞧不见良心的家伙身上的,奈何形势比人强。只盼着那位满意他的识时务,给人留条活路。

“家长,族老们来了在祠堂等您。”守在府门外的小厮见熟悉的马车巴巴的凑过来。

陈宪之搭着他的手从车上下来,伺候的下人们跟在他身后,打扇掌灯的一群人围簇着他往府里去。

不用他说话小厮便熟门熟路的汇报“带着三房的孩子一同来的。因着外边递消息进来,说温先生请浮姑城内各家主事人过去坐坐,族老们……”

他后边的话在陈宪之冰冷的视线下咽了回去。

一群老不死的怕姓温的弄死他,火急火燎的带个旁支的孩子来过到他名下好趁早吃他的绝户,长得丑想得美。

“谁送的消息,人呢?”

“来人说是温先生手下僚属,知会后便走了。现在住洋人租界那儿。”

“你带着些东西给人送过去,说是我的一些心意,明日再登门拜访。”

“可是家长……”小厮有些迟疑“那位先生瞧着富贵,怕是……”

“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心意不在多,你去就是。”他摆摆手自顾往祠堂的方向走。

今日府上是难得的热闹,自从他父亲发丧他莫约已经四年没见过这么多不怀好意的“亲人”。

高门楼宇,宏伟庞大的建筑座座矗立着因着长久无人居住便只着灯笼,像是夜中藏匿的巨兽张大嘴静静蛰伏着,等待别有用心的人投入其中。

哪怕这个人是豢养它的主人,只要足以果腹便悍然不惜。这世上处处都是吃人的地界。

他脸上带着虚伪到极致的微笑在侍从刺耳的通报声中踏入其中,宗祠中坐满了衣着严正的族老,各个不苟言笑端着严肃的架子。

他在其中和他们格格不入,腕间珠串发出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肃穆的气氛,他施施然坐到了最中间的主位,翘着腿放松的和他们谈笑风生。

“诸位族老闹这么大动静有何贵干啊?”

他端了侍奉上来的茶水慢条斯理的刮着茶沫,冷厉的眼神往一群老不死的头上落,活脱脱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将人全收拾的架势。

这种家世没点手段能从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方活下来还稳稳坐着当家人的位置?

陈家可不是礼法严明的温家,小宗篡位夺权取而代之的事儿屡见不鲜,乍然暴富几代的人罢了,现在就闹上勋贵世家的排场了。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左下首的老人身上,老人皱着眉开口“家长可听到温三爷让人送来的消息?”

陈宪之扫了他一眼,乐了“听到了如何没听到又如何?”

这死老头是他爹的三舅公,本事没多大就一个优点活的长,和王八一样,能苟。年轻时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啊,全靠着主家护着才能活下去。到他爹那辈分更是倚老卖老,隔三差五打秋风,他主家后也来过几次被打出去就老实了,这才几年啊又来他面前长脸了。

他不接话老者颇有些不耐,但好歹还记着今日来的目的,忍下心里的火气装着慈爱长辈的模样假言假语的规劝道“如今天下谁不知那温钰什么脾性,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他请家长过去必然不怀好意,万一家长此行有个好歹,族中无人掌事……”

“您的意思呢?”陈宪之一听他那堆冠冕堂皇的废话就心烦,冷眼扫过去阴阳怪气“将您膝下哪个孝顺儿孙过继给我?我还没死呢,这么上赶着给我摔盆啊。”

“家长!此话不妥!”远些位置上看着还挺年轻的族老呵止他,这话属实不吉利。

陈宪之赏了他个白眼重重的放下茶盏“人还没进浮姑呢一个个骨头软的恨不得现在将我卖了,我给诸位长辈留脸谁给我留脸了?你们管我死活了?”

说到这他笑了“不对,你们可在意我什么时候死了,这家业可不能糟蹋了。”

“家长,族老们也都是担忧往后……”

“担忧往后就老实窝你们家里!”陈宪之厉声打断他的话,黑亮的眸子扫过来眼中的冷意直叫人胆寒“我死了你们以为这家产能落到你们手上?通通步了我的后尘,一个都跑不了。”

他骂的难听其中几个年岁大的红了脸当场就拍桌起身争辩起来,叫陈宪之说站直都要人扶的废物东西为着钱跟他上火真难看。

从下午吵到夜幕,本来庄严肃穆的一群老东西和他吵的脸红脖子粗,他们拿辈分压人陈宪之就阴阳怪气,跟他摆大道理他就拿温钰压人。

总之就是油盐不进,别说让他过继旁支孩子了,闹烦了张嘴就说要旁支族老们的家产送温家去。不是担心陈家以后吗?那你们付出些实际的。

这话一出个个和鹌鹑似的缩了回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个个年纪不小了,为着吃绝户脸都不要了。”

本来他还要骂不过侍从过来寻他说是有客人来了他这才作罢。

“活爹,这身子过来凑什么热闹。”他一见人就过去拉他的手,哇凉,眼前差点一黑。

来人面色苍白,眼帘下泛青唇色更是惨白,微蹙着眉病弱短寿之相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偏偏相貌生的好,身量瘦弱一派弱柳扶风病骨支离的美人相。

但无论旁人说着破碎感多美多惹人怜惜的,也无法改变他就是个病秧子的事实,无论几时看着都像下一秒就要咽气的样子。

“家中人拦着我,但仆从说你家中族老们来了还要开祠堂我哪儿能放心的下。”他掩唇咳了两声,无不关切的左右打量着他“无碍吧?”

他一大活人能有什么事,倒是他匆匆忙忙坐马车过来,急火攻心的从来咳声就没停过。

“这话留着问自己吧。”他叹了口气指使人坐着又叫侍从拿毯子给他盖着。

燥热的三伏天旁人恨不得摆上七八十个冰盆在身边,只他穿着秋衣还要盖毯子。

“我听你族中说要举家迁走去京都,可有安排你的去处?”舟车劳顿的身体康健的人都遭不住何况他这么个病秧子,能活这么大全靠着家里有矿,真金白银往里堆。

这要是跟着一起逃难可使不得。

顾琰叹了口气“我不走,左右没几年可活了,何苦叫父母再担心,要是途中先于他们……”

“华英,莫要说胡话。”他皱眉打断他的话,这么不吉利的话哪里是病秧子能说的。

顾琰知他意思也顺从的不再说下去,两人相坐着,多数时候是陈宪之在问顾琰在答。

问他近来身体,吃药可有变化,读书如何……比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还要细致。

陈宪之看着他这样子心里就难受,外人只知道陈家叛经离道的纨绔和顾家病秧子交好,没人知道他俩确是有过断袖之癖的经历。

顾琰,字华英。《楚辞·远游》“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瞒来瞒去……到底闹得难堪,他个纨绔要不得脸,可顾琰这身子和脾性哪儿听的那些。叫他听旁人用那样脏污的词汇去议论顾琰不让他死了来的痛快,他接受不了。

顾琰“温家来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别去了。左右他只是要那些钱,给他便是。”

陈宪之苦笑“只给钱哪儿了事,我需亲眼去看看才能放心。你别再说气话跟你父母一起走,左右浮姑是待不得了。”

顾琰一听他这么说就急了,抓着他的手“我走了你当如何?你那脾气留在这岂不是要我的命。你服不得软,有个好歹……”

话说到一半那眼泪是真往下落,陈宪之只得拿帕子给他擦,轻声哄着才堪堪止住。

老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顾琰可不同,他本就是顾家老幺,一出生还带着病。没有继承家族的压力,家里还对他颇有愧疚自然是怎么惯着怎么来。要星星要月亮也给他寻来。

他眼窝子又浅的不行,情绪到了就哭,没人劝着指不定要将泪流尽了,时常被人说是林黛玉转世。

“你听我的跟着家里人去京都,我安顿好浮姑无论如何也去寻你,可好?”他温声细语的安抚着,俊朗的眉眼透出难得的忧心“华英你留在这我才害怕。京都洋大夫也多,指不定对你的病就有办法。你得了法子我们以后才有盼头不是……况且,你我一辈子见不得人我也认了,但你要是叫我眼睁睁看着你走我是办不到的,哪怕为着我…为着两个老人家也去看看,总不能一辈子困在浮姑啊。”

“那你跟我一起走,我爹娘他们不在意的,宪之我没几年好活了,这战火烧的谁知道下次再见是几时……那姓温的绝非善类,你留在此处……”

他忍着泪意劝他“这家业给他便是,你想唱戏我们去京都也罢,去汉口也好……甚至,甚至我们往西洋,东洋……世上总会有个地界容得下我们。”

“这不一样,我得对得起自己。”他狠狠心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艰难地说“我从末微到此……一步步,这都是我和祁述的心血。”

“……”他撇开眼佯装看不到他落泪狠心喊道“来人,送顾少爷回去。”

“宪之……”他急道,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便止不住的咳,捂着胸口面如金纸。

进来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动手,陈府里的人都清楚顾家小少爷说是家长命根子都不为过,此时吵成这样,顾少爷有个好歹那可要死人的。

“送回去。”陈宪之背过身再次开口,说完快步离开。

顾琰心里急指着他愤而道“陈宪之…咳咳,今日做绝,以后便无需再见……咳”

青年的身形顿顿最终没有回头。

次日陈宪之坐在去租界的马车上时听手底下人汇报“顾家主脉迁去京都了,刚出城门。”

换句话说那就是现在去拦还来得及,陈宪之按了按眉心问“送去的东西呢?”

“……被顾少爷全扔出来了。”病秧子动那么大气可想而知这得养上多久,本来寿元就不多了,闹这么一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催命来的。

“……罢了。温家的人有什么动静?”

“那位主事昨晚收到礼物先是问是谁送的,说是您,又问莫不是在戏楼唱戏的名角。奴才们回过了主事便很高兴,说等您今日过来请您尝尝坤州的好酒。今日也梳洗后并未外出,一连几次打听家长呢。”

侍从显然很是替他高兴,主事的态度显然是好意,这般便很有可能替他在温家那活阎王面前说好话。

陈宪之紧皱的眉却愈发深了,温家主事的态度让他心慌。要是和旁人无异那才是好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主事虽说能投其所好但也瘆人。

现下的形式却容不得他想太多,酒店外一名侍女端正的站着,瞧见他们的马车行近停下过来问道“可是陈家长?”

陈宪之不动声色的打量她,说是侍女也不甚准确,因为她身上衣裳款式新颖,料子也并不常见,容貌气质都是尚佳,说是哪个大家里教养出来的小姐也使得。

他敛眉整衣姿态放的很低“是,敢问女君是何人?”

兰若回礼客气道“奴婢兰若,家长在等,请陈家长移步。”

他忧心忡忡的跟在她身后,眉眼中的焦虑遏制不住。侍从被他打发在下边等,跟着上去也没什么用,反倒图个清净。

租界洋人颇多说是寸土寸金的也不遑多让,侍女却带着他一路向上直到最高层奢华的房间才停下,她请他稍等,自己敲门询问“家长,陈先生到了。”

陈宪之没等来里面人的回话,她说完没多会门就被打开,一张稠艳的脸闯入了他的视线,一时之间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是一张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的脸,稠艳到国色牡丹在它面前也失去颜色,妖而不艳,美而不娇,一切都是恰当好处的完美。

兰若行礼提醒“家长太失礼了。”

男人没理她,笑着对他伸出手。是的,男人。尽然他很美但脸型轮廓和身形透露出来的压迫性都属于成年男子,或许有人会持续被他的样貌惊艳,但没人会认错他的性别。

他听到他说“啊,陈先生久仰大名,我很喜欢你。”

他很快收敛好自己的失态握上他的手道歉“我的荣幸,抱歉失礼了,阁下实在…太惊艳了。”

他笑着说没关系并很礼貌请他进去,那个叫兰若的侍女没有进来,而是识时务的守在门外。

陈宪之的余光中谨慎打量着这处充满西洋巴洛克风格的房间,华丽又奢靡。房间很大没有做明显隔断,从他这个视角可以隐约看到卧房中床上被搞得乱糟糟的被子。

他礼貌的挪开了视线,但房间内容许他直视的地方不是很多,尽然才入住一天多房间内就充满了生活气息,东西摆放很杂乱。

特别是浴池旁那一处区域,油画涂料和画布铺了满地,很难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他收敛了视线跟在男人身后,他将他引到会客区,陈宪之坐到沙发上礼貌的看着他。

看得出来这一片也是堪堪收拾出来的,茶几的大半区域摆放着名贵的玉料和雕刻用的工具还有些半成品。

男人察觉他的视线笑着解释“我的新爱好,还没来得及收拾。陈先生莫怪。”

他从中挑出一块来递到他手上,陈宪之很识货帝王绿的玻璃种,宫廷专用的贡品。他很真诚的夸赞“很漂亮。”

男人显然很高兴“陈先生喜欢便送你了。”

陈宪之却不敢拿,他将玉料放回了茶几上眼神复杂的看着男人,他并不是很大的样子,将看也是二十七八的青年模样,因着相貌便更有一股风流潇洒感觉,他很难将这样一个人和昨日送信来的温家主事联系起来。

他定了定心开口“多谢主事美意,陈某今日前来是为昨日口信,因不解其中含义特来请教大人。”

男人有些诧异却也很礼貌的点头询问“何处不解?”

“温三爷请浮姑城内家主出城小聚可是为鸿门宴?”他问的直接,竟是连遮羞布都不再带。

男人眉眼带笑,桃花眼中的流光落到他身上欣赏之意未加掩饰,浅淡的眸色在阳光下也稀薄了其中的冷意带上了几分温度。

“陈先生可是在说胡话了?宴请自为往后如何打理浮姑城,何来鸿门宴一说?”他收回了他面前的玉料,极轻的笑着。

陈宪之袖中的手在不自觉的发抖,他清楚的感受到面前人身上的杀伐气,而他也并未掩饰这一点。

“如何打理浮姑城是温三爷这等上位者谋算的,绎不过与下九流为伍的纨绔怎敢忝居其位妄加断言,请主事怜惜一回,向三爷替绎求一遭,其间家财自当奉上。”

他垂着眼做出温驯示弱的姿态哀求着,见他久不搭话咬牙又跪在他面前,男人锦衣在他眼前,他眼中泪意翻涌,佯装绝望微仰着头看他再度开口“主事彷若拒绝,便是要断绎生路……”

男人还是没说话,眼睛未曾离开他身上,他跪也好,哭求也好都未曾让他有些许反应。

直到他的手抚上陈宪之的脸,抹去他强挤出来的几滴眼泪那种丝丝缕缕的凉意才让陈宪之惊觉,他强忍下躲避的本能,继续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男人灰色的眼眸带笑“陈先生的脸生的好生漂亮。”

作为时常混迹风月场所的纨绔陈宪之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张了张嘴自觉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岂料男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拦下了他接下来的话。舌尖触及他的手掌男人带着笑扶他起来“我喜欢美人,也说过很喜欢你,陈先生所求不过举手之劳,钰自当略尽绵力。”

“……温钰?”他猛地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眼中虚伪的温情和哀求不再却叫他看得比之前还有意思。

温钰颔首朝他伸手“还未自我介绍,鄙人姓温,名钰,字喻之。久仰陈先生大名。”

陈宪之颤抖着手握了上去,刚接触到便被男人死死握住。他艰难的仰头看他,男人眼中带着调笑“呀,看来地上冷的很,三伏天陈先生都发抖了。”

陈宪之算是笑不出来了,煞神往自己面前一站这条命算是先去了一半。他压下声音的颤抖尽量让自己得体些“大人莫要打趣晚辈了。”

温钰说很喜欢他看来是做不得假,笑过后就放了他“我这许久没和外人来往了,不知怎的我在陈先生嘴中便是如洪水猛兽一般了?”

“天街踏尽公卿骨。这话可是您亲口所说。”陈宪之眼神复杂的看他“大人何必再问呢?”

“没用的人自然该死。”他也是毫不避讳“看不清时势的人死再多也是不可惜的。”

“……在您看来如何才是时势?”

温钰侧眼看他温和解释“天命归于王庭此之谓时,王师所过平天定局此之谓势。身为人臣不认其主,为之国民冷眼旁观外族掠夺,他们何不该死?”

“天命可真归于王庭?”他的手指遏制不住颤抖着“若天命真归于王庭京都又怎会被异族侵占?天子又岂会狼狈南逃,慌乱求大人勤师北上收复失地。那真是王师?还是大人为其遮羞的……”

“宪之,慎言。”温钰敲了两下桌子示意他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没有比这一刻再清醒了。”他轻声说着,仰头看他“没有这个王庭也会有下一个,世家不无辜,王庭又怎会干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时势归于掌权者,而非所谓贵族……大人,是真想要我那些微薄的家财吗?”

要说为钱,能养得起一支军队的温钰怎么会大开杀戒。要是为权,世家之首的温家门徒遍及朝廷何苦兴师动众。他要什么陈宪之看不懂,也不想懂……他惜命。

“你是个聪明人啊。”温钰似乎是有点惊奇,捏了捏他的脸在上面留下一道红痕“你自愿将家财赠与我吗?”

陈宪之不敢动,他的视线停留在他的手指上继续道“当然不想,索人家财如杀人父母。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自是不愿的。可若为保命,那我无话可说。”

“陈宪之,我要没记错你是这名字吧?”

“是的大人。”

“我好喜欢你,现在更是。”他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划过他的手掌,陈宪之瑟缩了一下,挣扎了片刻直视着他的眼睛。

潋滟的桃花眼中带着旁人捉摸不透的情绪,看着他的时候恍给他一种此人情深不悔的错觉。

他强笑了一下,主动探手盖在他手上能被清晰感觉到他的害怕“我的荣幸。”

“……好孩子。”他的脸慢慢贴近,浅淡的沉木香萦绕在他鼻尖,他垂下眼顺从的吻上他薄削的唇。

男人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拥紧他加深了这个亲吻“你不觉得害怕吗?”

陈宪之抓着他的衣领骂了一句什么温钰没听清,他红着脸盯着他“大人都不怕被人举报行贿,我怕什么?”

他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害羞,也不像是旁的什么,只是很稀松平常,将温钰也当成往日床榻上的某个人。

温钰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了,将人松开坐到他身侧。

“我许久没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昨日见你在台上我便想这么做了。”他大笑着掐了他另一边脸,两边红痕对齐。

“……昨日?”陈宪之心里一惊,昨日他只登台唱了一出,偏生叫这阎王瞧见了。还打听出他的身家,这可做不得好。

“昨日我去了戏楼,是你在唱戏。”他哼了其中一段唱词给他听,正是他昨日那一折的。

他脸色算不上好看道“不知大人到访晚辈失礼,这等行当属实难登大雅之堂。”

虽说如今风气乱行,可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无可辩驳,特别是出身清贵的这一批。别说亲自登台了,就是娶个戏子回去都得被笑死。

“哪里的话,我倒是觉得宪之甚好。我听了些不大不小的流言,比起旁人如何说我更想听你说,这也姑且算是投名状吧。”他阖上眼,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他的手指。

陈宪之强忍下心里的不适温声答道“晚辈自当知无不尽。”

“那最好了。”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听闻你杀了你父亲?”

“……没有”他静默了片刻回道“他该死也不该死在我手上。”

“是吗?”他也没深究慢条斯理的继续问“顾家有个孩子,顾琰。似乎与你关系匪浅。”

“……”他不言不语,引得温钰睁眼看他。

“怕什么?我还不至于赶尽杀绝。”他没什么诚意的安慰并不能让陈宪之信服。

“顾琰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重要。”温钰淡淡打断他“我要顾家人头祭军旗,不是他们就是你。”

陈宪之猛的将手抽回来“这不……”

“宪之。”他的手指放在他的唇上,强硬的让他把未尽之言咽回去。

“你还没真正的杀过人吧。温热的鲜血划过手掌,感受逐渐轻微的脉搏在你手里停止跳动,成为主宰者的感觉。”他蛊惑性的话紧紧的贴在他耳侧让他忍不住后退。

皮质沙发带来的黏腻感深深扎根与他的大脑,仿佛真切的感受到血液滴落时的那种恐惧。

“弱者在我眼里只配跪着聆听,非同类者死。”他的手指紧紧捏着他的下颌,仔细的打量着他的脸,像是在对待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货物。

桃花眼中闪烁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热烈,他像是在注视他,又像是在透过他注视不可见的其他。

他紧张的浑身颤栗,放在他下颌的手指不断手速,强大的不可抵抗的巨力近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缺氧引发的呼吸困难让他抓住他的手迫切的想要求生。

“……”他垂眸看他,青年跌跪在地毯上狼狈的汲取新鲜空气,那样脆弱易逝的美感。

“嘶嘶~”寂静单调的空间里有任何旁的声音都格外醒目特别是这个声音出现在陈宪之身侧。

他僵硬的偏头和一只艳丽的蛇头面对面,猩红的蛇瞳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面门,蓄势待发。

“哈,你醒了。”温钰好心取回了自家闹心孩子,婴儿小臂粗细的蛇身顺着温钰的手臂,灵活的游走到他的肩头,冲着陈宪之露出暗绿色的毒牙,蠢蠢欲动。

“冥鸿。它的名字。”温钰手指警告一般点了一下它,便很温驯的伏了下去,不过蛇瞳还是看着陈宪之,像他主人刚才的眼神,一模一样。

陈宪之脸色惨白明显是吓着了,闻言扯了扯嘴角“雅兴。”一听这夸耀就没什么诚意。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温钰在迫切什么改变困境?这样什么都不缺的人偏生给蛇取这样的名字。

“我头一次带它出来,要摸一下吗?”温钰倒是很殷勤,在这一方面。

陈宪之只是看了眼那蛇身上华丽浓艳的花纹就毫不犹豫的摇头,场面话都不肯再说“被咬死理都没处说。”

温钰只是笑,似乎是陈宪之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漂亮的皮囊在这一刻和他肩头的蛇重合。

“我送你吧。”温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扶他起来的时候递了手帕给他擦汗,在他打算开口告辞的时候抢先一步开口。

陈宪之面色难看的和他先后从楼上下来,兰若躬身送他们离去显然没有跟上的打算。两人一蛇就这样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送人还坐主人家马车一起回去,这种新颖的送客方式属实让陈宪之大开眼界。

温钰掀开车帘颇有些新奇的看着窗外夜市。战火四起兵临城下,浮姑城里萧条了不少,出摊的小贩不多只能看个热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玩乐。

“顾家人还有些在城里,我会让人动手,大人再等两日。”

“不用你忙,我今日发了笔横财,送你些好玩意。”男人弯着的眉眼是格外的漂亮陈宪之却没什么心思欣赏。

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不必……”

“放开!”

厉声呵斥的嗓音压过了他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让他错愕,顾不得对温钰的畏惧扒开他透过车窗看去。

顾家府门外被捆缚押送的男女老少跪了一长街,里面熟悉的身影不在少数,那道呵斥来自顾琰的同胞兄长,今日已经出城的顾家长子。

“停车……停车!”他慌忙的从车上近乎跌了下去,温钰在后面慢条斯理的优雅跟上。

陈宪之在押送队伍中穿行,狱卒们本来要驱逐,见后面温钰拿出来的手令讪讪退了回去。

“华英呢?华英呢?”他半跪在地上不顾脏污抓着狼狈的男人急声问道。

“……不见了”男人见是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脸上怒火也消减了下去,垂着头低声说。

“华英怎么会不见,他今日才随你们一起走的,他身子那么弱能去哪?你们……伯父伯母呢?”他死死的抓着他像是抓紧最后的救命稻草。

“问你后面这人更快吧。”清贵的男人声音嘶哑,无力的拨开他的手。

陈宪之猛的回头,温钰站在灯笼下,暖色的火光在幕黑的夜中照亮男人漂亮的眉眼,花纹艳丽的蛇看着他,对着他笑,残忍又血腥。

“啊,可能是死了吧。”他装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带着最无辜的口吻吐出带血的字“谁知道呢?”

“混蛋!”陈宪之暴起去抓他的衣领。

温钰垂着眼带笑看他,像是长辈在看不懂事的幼童充满包容和蔼。

“别骂的那么难听嘛,我要不动手现在跪在这的可就是你了我的心肝。”他的眼神落到顾家老大身上“我说的对吗?顾家主。”

“……呵。”顾家主向来矜贵冷淡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神色,“亏的您还特意带人来看我的热闹,入您的眼我这辈子也能算上没白活。”

高国建国伊始就是温家和刘家佐政,两家分权各居南北两方,温家是标准的世家派,权利内部交替继承,礼法森严嫡子袭任家族。

莫说温家现在说一不二的时局,往前数四代顾家也没一个能往温家主面前露脸的,在这些真正的清贵眼里,顾家陈家之流不过地方骤然兴起的暴发户,上不得台面。

“这话说的难听,不过恰好路过听到些末微动静随同出来瞧瞧。”温钰十分认真似的纠正他,不肯背这口处心积虑的黑锅。

“他刚才的话什么意思?不是你同我讲要带华英上京避难我才将东西给你的……顾珏!”

男人理了理刚才被推搡间乱掉的椎髻,勉强维持些微薄的体面“是啊,本意是带他走的,中间杀出程咬金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当然没骗他,虽然他心里瞧不上他这副四处献媚的做派但是不得不承认,陈宪之不是个好糊弄的家伙。尽然有自家弟弟当幌子,这人也不可能毫无防备的将重要的出城凭证交到他手里。

带家人北上是真,其间运送些旁的东西姓陈的怎么管得着姓顾的,本来能安然瞒天过海的买卖,偏叫温钰半途杀了出来,毁了一切。

温钰可不给他留脸,看人狼狈是他最爱的戏码“你若不偷运秋夜白出去我还真不知道这小小浮姑竟卧虎藏龙呢。”

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冥鸿顺着他的手攀上了顾珏的颈侧,猩红的蛇瞳冷冷的盯着猎物,蛇类冰凉的体温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陈宪之心下骇然,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温钰他知道了,怪不得在基本胜券在握的时候避人耳目进入浮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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