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牛踏过被夜雨冲垮的田坎。浑浊的黄泥汤裹着朽桑根涌进麦垅,在犁沟里撕开几道歪扭的裂口。林默赤脚踩进冰凉的泥汤,足弓压碎的霜晶碴刮着脚茧——细碎的疼倒比星尘锄劈砍脊椎时清澈几分。
新麦的根被泥流掀出垄台。雪白的根须沾着泥浆蜷在泥沟边缘,像曝晒的龙筋。不远处小栓撅着屁股掏田鼠洞,铁皮罐里兜着几只灰鼠崽,鼠牙啃咬的罐壁透出极微弱的蓝光——正是从前林默扔进溪里的半块监察者面甲残片。
“破罐子养耗子哩!”老铁匠的钉鞋碾过泥沟边淤积的晶霜。霜粒里的授道符纹被压扁,又随泥汤漫上林默的脚踝。泥浆裹过脚面的瞬间,踝骨深处似乎传来授道戒尺嵌入骨髓的幻痛,但那刺扎感很快被泥水的凉意抹平。
正午日头毒,晒蔫的麦叶耷拉着。林默蹲在断垄边撬结块的晶霜,冰镐尖凿开霜壳时内里竟是空洞——空腔中半截断尾冰蝎僵死在星尘凝的蛛网上。蝎尾毒针却扎着一颗饱满的麦粒,麦粒胚芽中闪过监察熔炉喷口的微缩影像。
他捏碎霜壳。僵蝎和麦粒坠进泥沟,裹着授道铜屑的泥汤打了个旋就吞没了这点宇宙残渣。沟底泛起的泥泡里浮起一串小气泡,泡影炸裂时的细微噼啪,竟与前世自爆道基时的第一声裂纹同步。
黄昏修田坎。老农砌堰的石块中混着块暗青的授道碑角,碑面“诛”字残画被磨成模糊的凹坑。新垒的石缝渗水,水流沿着凹坑流淌时,坑底映出的分明是少年林默在寒潭挥锄的倒影!水面晃悠的倒影脚下却踩着此刻林默沾泥的草鞋。
“坎脚得填实。”老铁匠烟锅敲打松动的石碑,“省得耗子打洞坏水。”敲击震落碑角铜屑,几粒碎屑溅入修好的水堰,在浑黄的水面滚了滚便沉底不见了。
夜雨又至。林默在檐下看瓦沟泻水,水柱冲砸着茅坑石阶。石上几个凹坑积满了水,每颗雨珠砸进坑都会溅起微小的铜汁——是从前嵌在星髓锄柄上的监察齿轮融成的残液。铜汁随水流漫下石阶,在泥地里蚀出头发丝似的蓝线,弯弯曲曲钻向麦田。
雨歇巡田时脚印在软泥里格外深。踏进某处凹陷的脚窝,鞋底突然传来晶碴碎裂的触感——那半粒深埋的紫云草种竟在泥里被踩扁了!草浆混着晶屑渗进湿泥,凹坑处就浮起极淡的霜痕,霜纹里凝着授道长老掐诀的半根手指。
洼坑蓄起浅浅的水膜。小栓的铁皮罐浸在水里,罐底的监察者眼洞中,几只刚睁眼的鼠崽正啃食罐壁上凝结的泥壳。啃落的渣屑沉在水底,积了薄薄一层锈红的泥。
林默把铁罐拎起。鼠崽惊惶窜跳,蹬得罐壁嗡鸣震动。震动波荡开洼坑水纹,水底霜指影像被波纹揉碎——碎片里却显出霜序消逝前睫毛垂落的弧度。
“死水招蚊。”老农一锹铲平洼坑。新翻的湿土盖住霜痕,几星晶碴混着鼠粪被埋进墒沟。麦根立刻缠上富含养分的土壤,白嫩的根尖钻进晶屑缝隙里。
当夜东南坳的田坎又被山洪撕开豁口。冲毁的垅沟里翻滚着石碑残块、泥鼠僵尸、朽桑皮,漩涡里忽地竖起半截东西:正是林默弃置田头那柄无锄楔的秃犁!犁尖光秃的铁杆在泥水里斜指星空,杆身上缠挂的水草间,几点监察眼骸残留的荧光在暗流里明明灭灭。
林默拔起秃杆。杆尾粘连的泥浆垂下细丝,丝底悬着的晶亮水珠里,裹着授道长老脊椎末节被泥水泡软的灰。水珠坠进泥汤的刹那,水纹漾开霜序消散时的星痕涟漪。
清晨他踏入豁口边的软泥。洪水冲出的深沟自然蜿蜒,比人犁的沟更顺应土地的脉络。新麦根须已探进沟壁,缠绕着半块监察熔炉泄压阀的碎片,像在攀附某种养分丰富的朽石。
泥沟边缘裸出条细弱的金线——是寒潭底最纯净的水精脉络,曾被星尘锄凿断的那一脉。金线在泥里微微搏动,搏动顺着沟水的流势传到脚心,又顺着腿骨攀上脊柱。
髓种在脊椎深处轻轻一胀。
“改道!引水走新沟!”老农铲尖指向蜿蜒的冲沟。泥汤顺着沟势自然流下,在荒坡蚀出一道新月般的弧线。
弧沟尽头曝出半截晶矿。小栓欢叫着从矿石裂缝抠出个铁龟——龟背密布着被泥砂磨平的授道符刻。孩童的铁罐倒空鼠崽,罐底朝下“咚”一声罩住铁龟。
老铁匠钉锤敲实引水堰的最后一块石。飞溅的泥星里,几星没人在意的铜屑射进新沟的水流,在旭日照耀的沟面上烫出几个转瞬即逝的小孔。
阳光烈起来,融了晨霜的麦叶挺直了。露珠在叶尖滚动。某滴沉甸甸挂在新生稻秧上的露,凝露的光斑里裹着老铁匠晨起锻犁时锤下溅出的、一粒星铁熔渣的显微结晶。
而林默提着的秃犁杆上,缠着的水草挂着最后半片霜花。
霜里模糊映着他空荡的身形轮廓,
轮廓外,
是被洪水犁开的、万物依形就势的弯曲长沟。
泥汤裹着被分解的过去,
在金线隐现的新沟里徐缓地流。
流进秧针初探的黑土深处,
流进麦叶托着的那滴融了星铁的露,
沉进,
不再需要犁刃剖开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