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脸的声音不高,沉甸甸的,像块冰坨子砸在青石台阶上。那悬停在历锋后颈上方的靴底纹路清晰可见,沾着泥污和不知名的深色污渍,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皮革、泥土和铁锈混合的腥气。
历锋全身的肌肉都绷到了极致,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藏在破麻衣下的那只手,指甲几乎要抠进匕首粗糙的木柄里,冰冷的铁片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肉。
“你能做什么?”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他混沌又滚烫的脑子里。做什么?他能做什么?像条蛆一样在泥里爬?像条野狗一样去抢食?或者……像杀那个老乞丐一样?
求饶的话堵在喉咙里。他知道,在这个人面前,哭喊和哀求只会换来更快的毁灭。疤脸要的不是废物。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挤压过的、嘶哑的抽气。抵在冰冷台阶上的额头猛地抬了起来!动作太快太猛,带起一小片粘稠的血污和污泥,甩在台阶上。
他抬起头,那张沾满泥浆、血污和冻伤裂口的脸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疤脸,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
“我…我能弄死挡路的!” 声音干涩破裂,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狠劲。
疤脸那双冰冷的、像刮刀一样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悬停的靴子没有落下,反而收了回去,重新踏在台阶上。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抬起头的小崽子。那张脸脏污不堪,冻得发青,额头上一个新鲜的、渗着血的磕痕。但那双眼睛…疤脸见过太多眼神,恐惧的,谄媚的,凶狠的,麻木的。
眼前这双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一种为了活命什么都敢干的狠毒。
“哦?”疤脸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探究,“怎么弄死?”
历锋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知道,这就是台阶。爬上去,或者被碾碎。他没有犹豫,藏在破麻衣下的手猛地抽了出来!
动作带起一阵冷风。
一把锈迹斑斑、豁了口、沾满污泥的匕首,出现在他乌紫的、冻裂的手里。刀身很短,锈蚀得厉害,刀尖明显崩掉了一块,只有靠近刀柄那一小段还残留着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
它看起来破败不堪,像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废铁,却被他死死攥着,握柄处甚至能看到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死白。
他攥着这把破刀,手臂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度的寒冷和用力。他没有挥舞,只是将刀尖死死对着自己前方的地面,像是要刺穿那冰冷的青石。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嘶哑得像砂砾摩擦:
“用这个!捅进去!往死里捅!像…像捅一个喝醉了的老东西!” 最后几个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粘稠的、冰冷的血腥气。
巷子里死寂一片。两个守门的汉子都愣住了,脸上的嘲弄和厌恶僵在那里,变成了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他们看着那把破铜烂铁般的匕首,又看看台阶下那个瘦小、肮脏、却像一头露出獠牙的幼兽般凶狠的小崽子。
疤脸脸上的疤痕似乎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他的目光从那把豁口的匕首,移到历锋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脸上,再落到他那双燃烧着疯狂执念的眼睛里。空气凝滞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呵。” 一声极短促、意味不明的哼笑,从疤脸的鼻腔里发出。
他没有再看历锋,目光转向旁边那个下巴有黑痣的守门汉子。
“柱子。”
“疤脸哥!”叫柱子的汉子一个激灵,赶紧应声。
“拖进去。”疤脸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吩咐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扔柴房边上。别让他死了。”
说完,他不再看台阶下的人一眼,迈开步子,沉重的皮靴踏过历锋刚才额头抵着的地方,踩过那片混着污泥的血污,径直朝着巷子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是…是!”柱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应道。他看向台阶下还保持着攥刀姿势的历锋,眼神复杂,混杂着刚才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这小子那股不要命的狠劲,还有疤脸哥最后那句“别让他死了”,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妈的,算你小子走狗屎运!”旁边的麻子脸汉子啐了一口,语气依旧不善,但少了些直接的恶意,多了点看稀奇的味道。
柱子走下台阶,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劣酒气,伸手一把抓住历锋的后脖领子。那手劲很大,像铁钳一样,几乎要把历锋瘦小的身体提溜起来。
“刀!把刀扔了!”柱子低喝一声。
历锋身体一僵,攥着匕首的手指关节捏得更紧,指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那冰冷的铁片是他唯一的依仗。
“想死?”柱子手上加了力,勒得历锋一阵窒息,脸涨得发紫,“疤脸哥让你进去,是让你活!拿着这破玩意儿,是想捅谁?嗯?”
历锋急促地喘息着,眼里的疯狂执拗和冰冷的现实激烈交锋。几息之后,他攥着刀的手猛地一松。
哐当!
那把锈迹斑斑、豁了口的匕首,掉落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响,滚了两圈,沾满了污泥,静静躺在那里,像一块真正的废铁。
柱子这才松开勒着他脖领的手,顺势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走!”
历锋踉跄了一下,站稳。他没有回头去看那把丢下的匕首,只是最后瞥了一眼它掉落的地方。然后,他低着头,跟着柱子,一步踏过了那道高高的、钉着铜钉的门槛。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巷子里冰冷的空气和微弱的光线。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骤然昏暗下来,空气却更加浑浊闷热。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劣质烈酒的辛辣、汗液长期发酵的酸馊、烟草燃烧的呛人、呕吐物的酸腐、血腥气若有若无,还有一股浓重的牲口棚和垃圾堆混合的腥臊。
各种声音也瞬间放大、扭曲:粗野的划拳叫骂声、骰子在碗里哗啦哗啦的滚动声、女人尖利又带着假笑的劝酒声、角落里压抑的哭泣和殴打闷响……
这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院子,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坑洼不平,到处是湿漉漉的污迹和散乱的垃圾。
四周是些低矮的土坯房和棚屋,门窗大多敞着,透出里面摇晃的昏黄油灯光和人影幢幢。正对着后门的方向,是一排相对高大些的青砖瓦房,门窗紧闭,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肃杀。
几个敞着怀、露出胸毛和伤疤的汉子正围着一口大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大块看不出原貌的肉,散发出油腻的香气。
他们看到柱子拖着个脏兮兮的小崽子进来,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继续大声谈笑,用油腻的勺子搅动着锅里的东西。
柱子没理会那些人,拽着历锋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混乱的院子,朝着最角落、最阴暗的一排低矮棚屋走去。那里挨着牲口棚,气味更加刺鼻,地面也更加泥泞污秽。
在一个堆满了劈柴、散发着霉烂木头味的棚屋角落,柱子停了下来。这里的光线几乎被旁边的棚屋和高高的柴堆完全挡住,只有一点缝隙透进来微弱的光,照亮角落里一堆散发着腐臭的烂草和破麻袋。
“就这儿了。”柱子松开手,朝那堆烂草努了努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以后你就睡这儿。别乱跑,别惹事,别死。听见没?”他盯着历锋,眼神里带着警告。
历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个阴暗肮脏的角落,又扫过柱子那张带着不耐和警告的脸。
柱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旁边牲口棚里传来一声驴子的嘶鸣,他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实待着!别给老子找麻烦!”说完,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棚屋的阴影里。
历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浑浊闷热的空气裹挟着各种污浊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四周的喧嚣——粗野的叫骂、骰子的碰撞、女人的尖笑、压抑的哭泣和殴打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击着他麻木的神经。
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在那堆散发着腐臭的烂草和破麻袋里摸索着。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麻布纤维,还有底下潮湿、带着霉斑的草梗。他用力扒拉了几下,弄出一个勉强能容身的凹陷。
然后,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块真正的石头,塞进了那个冰冷的、散发着霉烂和腐臭气息的角落。单薄的破麻衣根本无法抵御角落的阴冷,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他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头埋进膝盖里。
黑虎帮的窝。他进来了。
像条蛆,爬过了那道沾满污秽的门槛。
胸口空荡荡的。那把冰冷的、豁了口的匕首,留在了门外的台阶上。
他缓缓抬起头,从膝盖的缝隙里望出去。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远处那些灯火通明的屋子,能看到那些大声吃喝、粗野谈笑的汉子。疤脸魁梧的身影早已不见。
活下去。台阶,才刚刚开始。
角落里,老鼠在柴堆里窸窸窣窣地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