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宰辅年表》载:\" 德佑十三年腊月,吏部尚书张敬之伏阙上疏,请罢宣府卫总兵岳峰。初,敬之素以 ' 边臣之党 ' 立朝,自德佑十年至十三年春,凡四上《保岳峰疏》,疏中 ' 岳峰在边,如长城峙立 ' 等语,曾为圣上嘉纳。至是反戈,疏入当日,左都御史刘宗周率十三御史伏阙质其变节,右佥都御史李邦华掷笏于地,斥为 ' 士林之耻 ',举朝哗然。
时人多谓其变节有二由:一者,其子张显以大同卫同知监粮,与镇刑司缇骑私分军粮三千石,为李嵩所持,账册存于镇刑司密库,页页朱印皆李谟亲钤;二者,镇刑司构陷敬之私通北元,伪造其与也先使者往还书札,言 ' 若大同破,愿为内应 ',墨迹仿敬之笔意,唯 ' 内应 ' 二字露镇刑司匠气。然史笔含混,终以 ' 或曰 ' 存疑,唯见其疏中 ' 岳峰拥兵自雄,罔顾君命 ' 八字,与李谟同日所上《劾岳峰疏》字句不差,笔锋轻重竟如出一范,时人窃议 ' 此非张笔,乃李墨也 '。\"
紫宸殿上雪初晴,鵷鹭班中朝服轻。
霜凝玉带思前事,风卷貂裘议边情。
昨日左顺门争烈,犹赞岳侯提锐兵。
今朝金銮阶下立,忽劾将星犯帝庭。
朱笔圈点功名灭,丹墀踯躅是非生。
雪粒子打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碎成一片冰响。张敬之捧着奏疏的手在朝笏后微微发颤,笏板上 \"元兴帝亲赐\" 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他站在文官班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朝服,却觉得比宣府卫的雪地更孤寒 —— 三日前,他还在左顺门与李嵩争执,拍着案说 \"岳峰若有反心,某愿以阖家性命相保\"。
\"张尚书,为何迟迟不上疏?\" 李嵩的声音从右班传来,棉帽上的貂毛沾着雪,笑里藏着冰,\"莫非忘了昨日在私宅说的话?\"
张敬之喉结滚了滚。昨日李嵩的亲信送来了一叠账册,是其子张显在大同卫任同知时,与镇刑司缇骑瓜分军粮的记录,账页上还沾着半枚 \"张显\" 的私印。那亲信临走时说:\"李首辅说了,要么今日劾岳峰,要么明日看令郎穿囚服过金水桥。\"
他偷瞥御座上的萧桓,皇帝正捻着胡须看《边镇军情录》,那册子是李谟昨夜递进去的,封皮上 \"大同卫战况平稳\" 的字样刺得人眼痛。张敬之突然想起十年前,他任山西学政时,岳峰还是个百户,冒雪送流民入关,冻裂的手捧着赈灾粮,说 \"当官的,总得让百姓活下去\"。那时的雪,好像比今日暖些。
\"臣张敬之,有本启奏。\" 他终于出列,膝盖在金砖上磕出闷响,积雪从朝服下摆滑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奏疏展开时,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意 —— 昨夜他改了七遍,删去 \"岳峰戍边十载,屡立奇功\",添上 \"久掌兵权,渐生异志\";抹去 \"大同卫危在旦夕\",换成 \"边患不足惧,内奸实为忧\"。
谢渊猛地抬头,朝服的玉带撞在廊柱上。这位兵部尚书前日刚从居庸关回来,袍角还沾着边地的砂粒,他望着张敬之,眼神里的错愕像被雪冻住的湖:\"张大人,你上月还说岳峰是 ' 国之长城 '!\"
张敬之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此一时彼一时。镇刑司查获岳峰与石彪密信,言 ' 待雪化后,共商大事 ',其心可诛!\" 这话是李谟教他的,连语气都模仿得十足,只是尾音忍不住发飘 —— 他见过那所谓的 \"密信\",墨迹新得发亮,绝不是岳峰那手苍劲的行楷。
\"一派胡言!\" 谢渊往前半步,朝服的下摆扫过张敬之的靴底,\"岳峰的笔迹,某认得!当年他守雁门关,某为监军,同榻而眠三月,他写 ' 忠' 字必带钩,那信上却是圆笔,分明是伪造!\"
李嵩突然冷笑:\"谢尚书怎知是伪造?莫非与岳峰过从甚密,连笔迹都揣摩得这般清楚?\" 他转向萧桓,袖口的金线在雪光里闪烁,\"陛下,谢渊三番五次力保岳峰,恐亦牵涉其中。\"
萧桓放下《边镇军情录》,御座前的铜鹤炉飘出龙涎香,混着雪味漫开来。\"张敬之,\"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你说岳峰拥兵自雄,可有实证?\"
张敬之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奏疏上晕开一小团墨。他想起李嵩教的托词,忙道:\"岳峰将宣府卫粮草私自转运蓟州,名为 ' 换防 ',实为屯粮。镇刑司缇骑查得实据,有仓官画押为证。\"
\"哪个仓官?\" 谢渊追问,手指在朝笏上掐出红痕,\"某昨日刚审过宣府卫仓官,他说镇刑司的人用烙铁烫他指节,逼他画的押!\"
\"谢尚书这是质疑镇刑司?\" 李谟从武官班中出列,玄色蟒袍上的金线绣着 \"镇刑司掌印\" 字样,\"莫非仓官是谢大人的远亲?\" 他凑近萧桓,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忘了永乐年间,丘福北征时,正是因文官偏护,才致十万大军覆没?\"
萧桓的眉峰跳了跳。他最忌边将与文官结党,当年魏王萧烈谋反,便是靠着几个边镇将领与文官内应。张敬之见皇帝神色微动,忙补道:\"臣愿以尚书之位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他知道,这官位保不住了,只求能换儿子一命。
散朝后,张敬之被李嵩拉到文渊阁偏室。炭盆里的银骨炭燃得正旺,映着李嵩手里的密信,是张显从大同卫发来的,说 \"已按镇刑司之意,将贪污军粮改记岳峰名下\"。
\"张大人识时务。\" 李嵩递过一杯热酒,酒液里浮着层油脂,是用边军冬衣里的棉絮浸的,\"令郎之事,某已让镇刑司压下,只当没这回事。\"
张敬之接过酒杯的手在抖,酒洒在袖口,烫得他一缩。\"岳峰... 真会被罢?\" 他问这话时,眼前闪过岳峰冒雪送粮的模样,心口像被冰锥扎了下。
\"不止罢官。\" 李嵩往炭盆里扔了块雪,滋啦一声冒起白烟,\"某已让王瑾(帝派密探)在密奏里添了句 ' 岳峰与石彪约期举事 ',圣上最信这个。\" 他突然拍着张敬之的肩,力道重得像要捏碎骨头,\"你儿子贪的那点粮,够砍十回头了,某保他没事,你得懂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垮了文渊阁的一枝梅。张敬之望着那枝断梅,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中进士时,父亲教他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时的雪,好像也下得这么大,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有些鸣,会连累阖家性命。
谢渊在兵部值房里砸了茶碗。碎片溅在《永熙帝军律》上,书页里夹着的大同卫地图,西墙缺口处被他圈了个红圈,墨迹晕开像滩血。
\"大人,张敬之的儿子被镇刑司扣在诏狱署了。\" 亲随捧着账册进来,声音发颤,\"这是从镇刑司线人那得来的,张显贪了三千石粮,李嵩说只要张尚书劾岳峰,就改成 ' 监守自盗,杖三十 '。\"
谢渊捏着账册的手在抖,纸页上 \"张显\" 的名字被指腹磨得起毛。他想起张敬之当年弹劾魏党时,被打断肋骨仍骂不绝口,那时的风骨,竟被一把亲情的软刀子磨平了。
\"备马。\" 谢渊抓起朝服,\"去玄夜卫衙门,找沈毅的同僚,看看能不能从诏狱署劫出张显 —— 只要张显能开口,张敬之定会翻供!\"
亲随愣住了:\"大人,劫诏狱署是死罪!\"
\"总比眼睁睁看着岳峰被冤死强。\" 谢渊的靴底在雪地里踏出深痕,\"当年元兴帝说,'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 '。现在武官在边地冻毙,文官被奸佞胁迫,这太平,是用骨头堆的!\"
镇刑司的缇骑在张府外守了三圈,火把照得门楣上 \"忠勤世笃\" 的匾额泛着红光。张敬之坐在书房,看儿子张显的幼时手书,那歪扭的 \"爹爹是清官\" 五个字,被他摩挲得发亮。
\"老爷,谢尚书派人送来了这个。\" 老管家捧着个锦盒进来,盒里是半枚玉印,刻着 \"张氏家祠\",另一半在张显身上。\"谢大人说,只要老爷肯翻供,他愿以兵部尚书之位保张公子性命,哪怕... 哪怕与镇刑司鱼死网破。\"
张敬之捏着玉印的手在抖,指缝里渗出血。他想起今早朝会上,谢渊瞪着他的眼神,那里面有失望,有愤怒,却没有鄙夷 —— 谢渊懂他的难处。可李嵩的话又在耳边响:\"你若翻供,明日张显的尸首就挂在正阳门,旁边贴你的 ' 通敌 ' 罪证。\"
窗外传来缇骑的喝骂,是谢渊派来的人被拦在了巷口。张敬之突然将玉印扔进炭盆,看着它在火里裂成两半,像自己此刻的心。\"告诉谢大人,\" 他对老管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张某... 不配他相救。\"
萧桓在暖阁里翻着两份奏疏,一份是张敬之的 \"罢岳峰疏\",一份是谢渊的 \"保岳峰疏\"。两份疏都放在元兴帝御笔题写的 \"公正\" 案上,却像两个耳光,打得他眼晕。
\"李德全,你说张敬之为何反戈?\" 皇帝的手指在 \"岳峰\" 二字上敲着,案上的银骨炭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的疑云,\"他素来与李嵩不和。\"
李德全正用银箸拨着炭,闻言笑道:\"陛下,文官嘛,向来是 ' 闻风使舵 '。前日见镇刑司拿出 ' 证据 ',自然要顺天应人。\" 他从袖中摸出张纸条,是王瑾从宣府卫发来的密报,说 \"岳峰与石彪的兵马已在大同卫外围会师,旗号都换了 ' 岳' 字旗\"—— 这纸条,是李谟的缇骑伪造的,墨迹里还混着蓟州卫特有的砂。
萧桓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火苗舔着纸边,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想起幼时随泰昌帝狩猎,岳峰还是个侍卫,为救他被熊抓伤,后背的伤疤像条蜈蚣。那时岳峰说:\"臣这条命是陛下的,刀山火海都敢闯。\"
\"传旨。\" 萧桓突然放下纸条,炭灰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让岳峰即刻回京述职,宣府卫暂由副将接管。\" 他没说罢官,也没说治罪,只留了个模棱两可的活口 —— 心里那点残存的信任,像雪地里的火星,还没彻底熄灭。
李嵩得知萧桓的旨意,在府里摔了茶盏。\"废物!连个岳峰都扳不倒!\" 他指着李谟的鼻子骂,锦袍上的盘扣被扯得歪斜,\"张敬之的疏都上了,为何只让他回京述职?\"
李谟跪在地上,玄色蟒袍沾着炭灰:\"叔父息怒,臣已安排好了。岳峰若回京,必经居庸关,那里的缇骑是咱们的人,会 ' 失手 ' 让他坠崖;若他抗旨,便坐实 ' 拥兵自雄 ',再派玄夜卫去剿,名正言顺。\"
\"玄夜卫?\" 李嵩冷笑,\"沈毅那批旧部还念着岳峰的恩,得换诏狱署的人去。\" 他从匣中取出枚铜符,上面刻着 \"奉旨密办\" 四字,\"拿着这个,调诏狱署缇骑三千,埋伏在居庸关两侧的山坳里,对外只说是 ' 护岳峰回京 '。\"
李谟接过铜符,符上的寒气浸得指尖发麻。他想起刘成(改调令者)临死前的哭喊,突然有些怕,却被李嵩的眼神逼了回去 —— 从他靠家族荫庇进镇刑司那天起,就没了回头路。
张敬之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儿子张显穿着囚服,脖子上套着枷,在雪地里对他喊 \"爹爹救我\"。他披衣走到书房,见案上放着谢渊派人送来的信,说 \"已找到张显贪粮的证人,是个被镇刑司流放的老仓官,现藏在石景山的破庙里\"。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信上,\"证人\" 二字亮得刺眼。张敬之摸出李嵩给的账册,指尖在 \"张显\" 的名字上划来划去,划得纸页起了毛。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当官可以不聪明,但不能坏了良心。\"
鸡叫头遍时,他唤来老管家:\"备车,去石景山。\" 管家愣住了,他笑道:\"某当了一辈子官,总不能让儿子觉得,他爹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 车轴转动时,他摸了摸袖中那半枚裂开的玉印,心里竟比昨日轻松了些 —— 有些债,总得用骨头去还。
谢渊在兵部值房接到张敬之的消息时,天刚蒙蒙亮。他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想起元兴帝北征时,曾在大同卫的城楼上写过一首诗,最后两句是 \"宁为玉碎酬家国,不做瓦全负苍生\"。那时的岳峰,还是个小旗官,在旁边磨墨,说 \"臣记着了\"。
\"备马。\" 谢渊再次抓起朝服,这次的脚步比昨日更稳,\"去石景山接老仓官,再调玄夜卫的人护着,直接送奉天殿 —— 就算拼着这身官服,也得让圣上知道真相。\"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朝服上,很快积成一片白。远处传来镇刑司缇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谢渊握紧了腰间的玉佩,那是永熙帝赐的,刻着 \"忠直\" 二字,冰凉的玉温透过掌心,熨帖着一颗滚烫的心 —— 他知道,这场风雪,才刚刚开始。
片尾
《大吴史?谢渊传》载:\" 德佑十三年腊月,谢渊携大同卫老仓官王忠及张显贪墨实证闯宫。时镇刑司缇骑三百列阵金水桥,为首者刘显持李嵩手令,叱曰 ' 非诏不得入 '。渊怒,举奏疏撞阵,缇骑挥棍击其肩,渊踣地复起,袍袖染血犹前。
仓官王忠怀账册突围,为流矢中胸,仆于丹墀。其怀中账册散落,页页皆记 ' 张显与缇骑某分粮若干 ',朱笔勾注处犹带边地砂痕。忠临死前以血指叩地,三呼 ' 张同知与缇骑分粮,小人亲见!某年某月某日,在大同卫西仓,麻袋上有镇刑司暗记!' 声未绝而气绝,血溅奏疏,' 暗记 ' 二字殷然如印。
萧桓在暖阁闻变,掷《边镇录》于地,谓李德全曰 ' 李嵩党羽竟敢拦驾 ',然终未下旨彻查,仅朱批 ' 岳峰暂缓回京,宣府卫军务由副将协理 '。时已近除夕,奉天殿的灯笼映着金水桥的血迹,宫人扫雪三日,犹见砖缝间殷红。\"
卷尾
张敬之倒戈,非独其一人之怯,实乃专制之毒浸肌入骨。当镇刑司可匿私账于密库,以亲子性命胁九卿;当诏狱署能仿笔迹于密室,以伪书札构陷大臣,所谓 \"朝堂\" 早已沦为角力之场 —— 甲士持戈于阶下,缇骑按剑于廊前,言 \"是非\" 者遭贬,论 \"权谋\" 者升迁。谢渊之强争,额头磕碎于金砖犹不退;张敬之之迟悟,玉印裂于炭火方知悔,皆困于 \"君疑\" 二字如枷锁。
萧桓非昏聩,然深宫中久,既怕边将如魏王萧烈拥兵窥伺,又恐权臣如李嵩窃弄威柄。他观张敬之疏则疑岳峰,闻王忠血呼又疑李嵩,摇摆间,大同卫的雪埋了千余具冻尸,宣府卫的驿马跑断了腿,而紫禁城的炭盆始终燃着银骨炭,暖得让人心慌。所谓 \"君权\",在此时竟成 \"权衡\" 的祭品 —— 权衡来权衡去,只衡得忠良泣血,奸佞弹冠。
李嵩以私废公,非一日之积。其掌吏部时,将镇刑司缇骑安插边镇,名为 \"监察\",实为敛财;李谟假权害人,亦非一时之念,其仿紫花印、改调兵令,皆借 \"圣上猜忌\" 为护符。二人如藤蔓缠树,树者,大吴之社稷也;藤蔓者,私党之盘结也。而君心之隙,恰为藤蔓提供了滋生的沃土 —— 萧桓既用李嵩制衡边将,又纵镇刑司监视朝臣,终致藤蔓成势,勒得树身遍体鳞伤。
后阅《大吴边防考》,见永熙帝萧睿亲巡大同卫时,曾于雪夜与士兵同卧土炕,曰 \"边军冻毙一,如朕断一指\"。彼时镇刑司尚属玄夜卫辖制,未有专权;彼时朝臣论事,可于左顺门争三日不休,不伤性命。德佑年间之祸,非制度之弊,实乃人主之失 —— 失在信谗不信忠,失在防己不防奸,失在将 \"权衡\" 置于 \"社稷\" 之上。
大同卫破后,有人于西墙缺口处掘出半截马骨,骨上齿痕犹清晰,据说那是岳峰当年所骑战马的遗骨。骨旁压着片染血的麻纸,上面是谢渊未写完的奏疏,仅存 \"雪落无声,忠魂有迹\" 八字。后之览史者抚骨思史,当知:防奸易,防君之疑难;立法易,立君之信难。信则长城固,疑则边墙崩,此德佑十三年的雪,埋的不仅是冻尸,更是足以让后世痛彻心扉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