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衣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扣在那卷泛黄的簿册边缘,细密的裂纹沿着账册的硬皮蜿蜒,他指节绷紧,根根暴起的青筋盘虬在冷白的手背上,将那份滔天的震怒禁锢在指掌之间。
凤眸低垂,眼尾那点漫不经心的慵懒早已冻结成冰,目光如刀,冰冷地刮过册页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那不是寻常账目,是血淋淋的罪证——何时何地,银子几何,何人“消失”。
他看得极慢,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每一次翻动,那薄脆的纸页都发出枯叶将碎般的呻吟。
指尖停留在一笔记录上,笔锋狞厉,血污浸透纸背。那上面一个朱红的印记刺目无比。
紧握账簿的手,竟生生捏碎了包覆折扇一截坚韧的湘妃竹骨!
靛衣青年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彻底敛去,他微微侧首,对身后那蓝袍侍卫淡淡吩咐:
“云骁,传令。”
蓝袍侍卫云骁抱剑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
靛衣青年凤目中寒芒如冰峰折射,手中折扇向公案上一指:
“本公子,今奉陛下密旨,兼持‘玉螭令’,代行皇子监国体察之权!即察清河府赵德全遇害、陆氏火锅店构陷案!”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千钧,
“察:原清河知府宋源,虽有惊惧之失,然并未枉判陆明远罪责,依循《大宁律》疑罪从无之条,于法有据!裁决……无误!”
他目光转向王润之,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察:吏部尚书之子王润之,身无官身功名!公堂之上,咆啸威逼知府!恣意诋毁圣上钦点命官!
藐视朝廷法度!扬言‘权大于法’!以父职之威凌驾律令之上!咆哮公堂!僭越狂悖!其行……其心……皆属大逆!”
靛衣青年猛地转向浑身僵直、面无人色的王润之,折扇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弧线,直指其面:
“云骁!”
“在!”
“拿下此獠!摘去其冠!押入府衙死牢!严加看管!其随身一应物件、仆役尽数扣押!待本公子亲笔奏章,连同此案卷宗一同八百里加急,直递御前!恭请……圣裁!”
声音斩钉截铁!再无一丝回旋余地!
“遵令!” 云骁一声断喝!身形如离弦之箭,瞬间化作一道蓝色残影!带着罡风扑向呆若木鸡的王润之!
“你……你敢!我爹是王……噗通!” 王润之骇得魂飞魄散,色厉内荏的吼叫只吐出一半!云骁蒲扇般的大手已如铁钳般扣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嗤啦一声,竟生生将他束发的嵌玉金冠连同几缕发丝一并扯落!剧痛和巨大的屈辱感让王润之杀猪般嚎叫一声!
没等众人看清,云骁运臂如风,动作干净利落到冷酷无情的地步!瞬间封了王润之身上几处大穴!王润之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双眼翻白,全身瘫软如烂泥!
那几名家丁还没反应过来,早被云骁如鬼魅般飞腿踢翻在地,口喷鲜血,动弹不得!
整个公堂内外,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唯有
青衣青年平淡清冽的余音,如同落下的判词,回荡在死寂之中。
他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般的王家公子,目光缓缓扫过僵立原地的衙役、依旧深垂于地的宋源,最终,落在了陆明远的身上。
“至于陆明远……” 他那双仿佛凝着冰雪的凤目在陆明远脸上定格片刻。对方迎着他的目光,无悲无喜。
“推广高产粮种,利国利民,功在社稷……确系实情。其今日当堂所陈辩词,条理分明,情实可悯。查:暂无直接罪证于其身。”
“既此案,在本公子所代行体察职责之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那枚被朱红令签所覆压、却稳稳镇住一切魑魅魍魉的“玉螭令”。
“依律。” 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威严:
“当堂……即刻释放!”
靛衣少年那声“当堂释放”的余音尚未散尽,凝重的公堂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冷水!
“轰——!”
巨大的声浪如同积压了千百年的山洪,从府衙大门洞开的每一道缝隙中汹涌喷薄而出!
“放出来了!放出来了!”
“陆大人!陆大人无罪啊!”
“苍天有眼!给清官申冤了——!”
有穿着朴素的农妇一把抹去脸上担忧的泪水,咧开嘴笑得无比开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着喜悦;更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干脆将身边的孩子抱起,奋力举过头顶,一起跟着呐喊!孩子的小脸涨得通红,兴奋地踢着腿,奶声奶气地学着大人喊:“陆大人!好官!”
“真真是难得的好官啊!”一个穿着半旧棉布短褂的中年汉子,激动得声音发颤,双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对着旁边的同伴大喊,“这样的官,是记挂着咱小老百姓死活的官!想着法子让咱们地里多长粮食、让咱们灶上有饭食的官!这样的好官,老天爷怎能不睁眼看着他被冤枉?!”
“对对对!”旁边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榆木拐棍的老丈不住点头,浑浊的老眼蓄满了热泪,嘴唇哆嗦着,“没有陆大人给的那‘土疙瘩’(土豆)……我这把老骨头……去年冬天就该冻死在土炕上了!这……这是活命之恩啊!”
“快看!恩人出来了!”眼尖的农妇一声高喊,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那个刚刚跨出大堂门槛的身影!
陆明远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棉袍,身形颀长挺拔。
无数道炙热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饱含着最朴素的感激、最真诚的喜悦和最深的敬重!
“陆公子——好样的!”
“陆大人——青天!”
“恩人哪——!清河府的大恩人!”
欢呼声浪如同千万只鼓槌敲打着这方天地。远处街角玩耍的孩童被这震天的声响吸引,不明所以却也兴高采烈地跟着大人拍手尖叫奔跑。
陆明远微微勾起唇角,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被这炽热民情包裹的、发自心底的温暖与释然。
抬手,对着欢呼雀跃、将他几乎团团围住的父老乡亲,郑重而谦逊地,深深作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