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把青石板路烤得滚烫,蒸腾起一层若有若无、扭曲视线的热气。
知了在路旁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嘶鸣,声音钻进耳朵里,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粘稠感。
沈浪走在前面,白衬衫的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紧贴着他略显紧绷的脊梁。
他手里提着网兜,里面装着两瓶贴着红标签的白酒和一包油纸裹着的点心,沉甸甸的,勒得他手指发白。每走几步,他就忍不住偏头,看一眼身旁的人。
苏晚晴挽着沈浪的手,脚步轻快。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碎花裙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肩头,发尾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
她手里也拎着东西,是两盒包装朴素的点心。
她脸上带着笑,那笑容像夏日清晨荷叶上滚动的水珠,清亮亮的,没有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倦意,反而透着一股子让人安心的沉静。
只有额角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泄露了天气的酷热。
“一会儿别紧张,”沈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知了的聒噪,落在苏晚晴的耳朵里,“我家人都是顶和气的人。”
苏晚晴微微歪头,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带着点俏皮的促狭,“不才不紧张呢,倒是你,绷得跟张弓似的,小心把衣服撑破了。”
沈浪被她说得耳根一热,下意识松了松紧捏着网兜的手指,那僵硬的肩膀也微微垮下几分。他扯出一个有点干的笑:“没……没紧张。就是……就是这天,热得人心慌。”
转过熟悉的小巷口,那座爬满苍翠藤蔓的院墙便映入眼帘。
浓密的葡萄叶层层叠叠,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撑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
几串尚显青涩的小葡萄,羞涩地藏在叶子后面,透出一点鲜嫩的生机。
院门敞开着,里面人声鼎沸,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大人爽朗的说笑声、孩子尖细的嬉闹声,还有一股浓郁诱人的饭菜香,混在一起,像一股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旅途的燥热。
“妈!爸!我们回来了!”沈浪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归巢的雀跃。
他话音未落,院门口仿佛变戏法似的,“呼啦”一下涌出一大群人。
“哎哟!可算到了!”母亲陈桂兰的声音最是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她腰上还系着那条熟悉的碎花旧围裙,沾着几点油星,手在围裙上用力擦了两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快步迎了上来。
她的目光越过儿子,直接落在苏晚晴身上,那眼神里的笑意和打量,热切得如同七月正午的阳光。
“这就是晚晴吧?哎哟,快进来快进来!这大热天的,累坏了吧?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陈桂兰接过她手中的东西递给沈涛,然后一把就握住了苏晚晴空着的那只手,那手掌粗糙却温暖有力,拉着她往院里带。
父亲沈建国跟在妻子身后,脸上是特有的敦厚笑容,额头深刻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欣慰。他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沈浪的肩膀,那沉甸甸的力道里包含着无声的赞许和安心。
“晚晴姐好!”弟弟沈涛个头已经蹿得跟沈浪差不多高了,青春期的嗓子还有点公鸭般的沙哑,有些腼腆地挤过来,伸手就去接沈浪手里的网兜,动作麻利。
妹妹沈梅则有些自来熟,跟在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苏晚晴,大声地跟着叫了句“晚晴姐”。
爷爷奶奶被二叔二婶搀扶着,站在葡萄架下的阴凉处。
爷爷身形清瘦,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汗衫,精神头却很足,手里习惯性地握着那根磨得油亮的黄铜烟袋锅。
奶奶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慈祥地笑着,不住地点头。
“好,好孩子,快进屋歇着!”奶奶的声音温和。
“路上辛苦啦,晚晴丫头!”二叔沈建军嗓门洪亮。
二婶李秀芬是个利落人,一边笑着招呼“快坐下喝口水”,一边利索地用围裙擦着刚洗过菜的手。
院角鸡笼旁,两个小泥猴似的孩子停下了追逐打闹,好奇地望过来。
那是二叔家的小石头和丫蛋儿,两张小脸上蹭着泥道子,眼睛却亮得像黑葡萄。
“晚晴姐,来,坐这儿!”沈梅拉着苏晚晴,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葡萄架下那张厚重、磨得发亮的八仙桌旁,特意挑了张最是凉快的竹椅子。
桌子显然被精心擦拭过,在浓密的葡萄叶缝隙漏下的光斑里,反射着洁净的光泽。
苏晚晴刚坐下,一杯晾得温温的、飘着几片粗茶梗的大碗茶就递到了她面前,是沈涛端来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点羞涩的红晕。
“谢谢小涛。”苏晚晴接过碗,笑着道谢。
端完就去找沈浪缠着问厂里工作的事情,沈建国在一旁抽着烟卷,笑呵呵地听着。
陈桂兰转身又风风火火地钻进灶房,二婶李秀芬跟了进去帮忙,不一会儿,诱人的香气更加浓郁地飘散出来。
小石头和丫蛋儿像两只不安分的小麻雀,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最后蹭到了苏晚晴坐的椅子旁。
小石头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苏晚晴看,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忽然大声说:“姐!你长得真好看!像俺家年画里的仙女姐姐。不,比俺家墙上年画上的仙女姐姐还俊哩!”
他声音清亮,带着孩子气的笃定,惹得周围的大人们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丫蛋儿也跟着用力点头,小手在口袋里掏啊掏,摸出个不知藏了多久、油纸包着的硬糖块,踮起脚就往苏晚晴手里塞:“给!给姐姐吃糖!”
那糖块大概是被她攥得太久,又沾了口袋里的灰土,油纸都变得有点黏糊糊、灰扑扑的。
苏晚晴的心被这猝不及防的童真暖意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她一点不嫌弃,大大方方地接过来,剥开那有点粘手的油纸,露出里面小小一颗、颜色浑浊的水果糖。
她放进嘴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认真地咂摸了一下,然后对着丫蛋儿甜甜一笑:“真甜!谢谢你呀,小妹妹!”
丫蛋儿得了夸奖,小脸兴奋得通红,也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咯咯地笑了。
小石头在一旁看得眼热,抓耳挠腮,似乎在懊恼自己没有“礼物”可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