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高兴。”（wo. bu. Gao xing.）
莉莉安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陈述“水是湿的”或“石头是硬的”这样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标准，完美复刻自阿索斯的教学。然而，正是这份完美的精准和毫无起伏的平静，像一把冰冷的骨刀，狠狠刺进了阿索斯滚烫的心口。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那双碧绿的眼眸里，方才还闪耀着完成使命的光彩和小心翼翼的希冀，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钝痛。星穹之女……不会高兴？神明……感受不到喜悦？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之前任何一次跪拜或恐惧都更猛烈。它颠覆了阿索斯对“神”最基础的想象。神明不该是威严而慈爱的吗？不该是享受着信徒的供奉和世间的美好吗？为什么……为什么祂会如此平静地说出“我不高兴”？而且，那眼神……那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不……高兴？” 阿索斯的声音干涩发颤，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您……您怎么会不……” 他想说“怎么会不高兴”，但后面的话卡住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去“填补”那片死寂空洞的冲动淹没了他的语言能力。
莉莉安看着阿索斯脸上剧烈变化的表情——从震惊茫然到痛苦再到一种近乎焦虑的关切——她的视界中，【微表情分析】模块忠实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生理参数监测】显示对方的心率再次飙升，呼吸紊乱，压力荷尔蒙水平急剧上升。数据清晰地指向一个结论：她的回答引发了样本St-001（阿索斯）强烈的负面情绪反应。
【逻辑悖论出现！】
【目标个体（阿索斯）对“高兴”词汇表现出高度积极关联性（生理、行为、语言）。】
【本机（莉莉安）基于生理参数及主观数据库检索，确认当前状态不符合“高兴”定义。】
【本机如实反馈“不。高兴”。】
【结果：引发目标个体剧烈负面情绪反应（痛苦、焦虑、困惑）。】
【矛盾点：诚实反馈（基于事实）→ 引发负面结果。目标个体期望反馈（“高兴”）→ 不符合事实。】
【数据库警告：情感词汇“高兴”逻辑链断裂！定义模糊！关联性存疑！需重新建模！】
莉莉安的生物计算机核心高速运转，冰冷的逻辑链条试图解析这个突如其来的“bUG”。她需要一个更精确的定义。她需要一个可观察、可量化、可复制的模型来理解这个困扰着样本St-001的词汇“高兴”。
她看着阿索斯那双充满痛苦和困惑的碧绿眼眸，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研究式的平直：“‘高兴’。是什么？”（‘Gao xing’. Shi Shen me?）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阿索斯巨大的反应！
“是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急切和难以置信，“高兴就是……就是……”他猛地挥舞起手臂，试图用肢体语言去描绘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他先是用力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夸张、甚至能看到后槽牙的笑容，眼角拼命挤出笑纹，指着自己的脸：“笑！像这样！大大的笑！心里……心里像开了花！”他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
莉莉安的视界瞬间锁定：
【行为示范：目标个体展示“高兴”的典型面部表情（笑容）。】
【生理参数同步：心率：152 bpm（过高，超出典型愉悦区间），呼吸急促，肌肉紧绷（非放松态）。状态评估：过度用力，疑似“表演”而非自然状态。匹配度：低。】
阿索斯见莉莉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模仿的意图，眼神依旧空洞，更急了。他原地蹦跳了两下，像只兴奋的小兽：“还有这样！跳起来！想唱歌！想告诉所有人！”他张开双臂，笨拙地转了个圈，试图表达那种雀跃。
【行为示范：目标个体展示伴随“高兴”的肢体动作（跳跃、旋转）。】
【能量消耗分析：无意义动作，能量效率低下。状态评估：动作僵硬，协调性差，非自然流露。匹配度：低。】
转完圈，阿索斯有点头晕，扶着膝盖喘气，碧绿的眼睛因为焦急和用力而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看着莉莉安无动于衷的样子，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神明……真的无法理解吗？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潺潺的溪水、苍翠的树木、头顶流淌着Ambient光晕的天空，还有自己刚刚虔诚献上的、装在神明袋子里（隔离样本袋）的赤焰果……这些都是美好的东西啊！为什么神明感受不到？
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跑到溪边，也顾不上“神皮”手套了（反正刚洗过手），飞快地摘下几朵长在石缝里、不起眼的、散发着淡雅清香的小白花。他捧着这几朵脆弱的花，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跑回莉莉安面前，小心翼翼地、带着近乎卑微的期盼，将花朵捧到她眼前。
“看！星穹之女！小花！香香的！漂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恳求，碧绿的眼眸紧紧盯着莉莉安，“看到它们……心里……暖暖的！很舒服！这就是高兴！一点点……一点点的高兴也行！”
【行为示范：目标个体展示“高兴”可能的触发物（自然景物）。】
【新增信息：目标尝试将“高兴”与“美”（视觉）、“香”（嗅觉）、“舒适”（主观感受）建立关联。】
【生理参数：心率略有下降（145 bpm），呼吸稍缓，但焦虑指数仍高。状态评估：期待反馈。匹配度：待验证。】
莉莉安的目光落在阿索斯掌心那几朵微微颤抖的小白花上。她的扫描模块瞬间启动：
【植物样本：Sp-114-γ（小白花）。成分：常规植物组织，含微量芳香烃（无害）。观赏价值：低（形态普通）。实用价值：无。】
【“美”？“香”？数据库定义模糊。与“高兴”逻辑关联性：未建立。】
【目标个体状态：依旧处于高度焦虑期待中。】
她伸出戴着隔离手套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朵小白花。动作标准，如同拾取实验样本。她凑近，启动嗅觉分析传感器：
【气味成分解析：主要成分为柠檬烯（45%）、芳樟醇（30%）……气味评级：清新淡雅（数据库客观描述）。】
【主观感受触发：无。神经愉悦中枢无响应。】
【“暖暖的”？“舒服”？体温正常，无异常体感。舒适度维持基线。】
莉莉安放下小花，黑眸重新看向阿索斯那双充满希冀、却又因为她的毫无反应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她的大脑生物计算机高速处理着刚才收集到的所有数据：夸张的笑容（非自然）、无意义的跳跃（低效）、普通的花朵（低价值）、淡雅的香气（无特殊刺激）……以及样本持续高企的焦虑生理参数。
所有的数据点都无法指向一个清晰的、可被她的系统识别和复制的“高兴”模型。相反，样本St-001（阿索斯）在尝试解释“高兴”的过程中，自身状态更接近于“困惑”和“焦虑”。
逻辑链条无法闭合。悖论依旧存在。
“逻辑错误。”（Luo Ji cuo wu.）莉莉安用新学的词汇，平静地给出了她的最终分析结论。她看着阿索斯，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研究员面对一个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模糊概念时的纯粹困惑。“‘高兴’。定义不明。数据库。无匹配。”（‘Gao xing’. ding Yi bu ming. Shu Ju Ku. wu pi pei.）
她指了指阿索斯自己，基于生理扫描数据给出了一个更符合她认知的判断：“你。现在。不。高兴。焦虑。”（Ni. xian Zai. bu. Gao xing. Jiao Lv.）
阿索斯捧着剩下的几朵小花，呆呆地站在那里。莉莉安冰冷的结论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他试图搭建的理解之桥。他看着神明那双纯粹理性、毫无波澜的黑眸，又低头看看手中平凡的小花，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终于淹没了他。碧绿的眼眸里，那层水汽再也无法抑制，汇聚成两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脸颊，砸在脚下的草地上。
他教会了神明“石头”、“树”、“水”、“天”、“地”……甚至教会了“笑”和“高兴”的发音。但他似乎永远无法让神明理解，什么是“高兴”本身。
词汇库建立起来了，冰冷而高效。但沟通的深渊，在情感的世界里，似乎比星海更加遥远。莉莉安的逻辑世界里，阿索斯试图描绘的“高兴”，依旧是一个无法解析、无法复制的、逻辑混乱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