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村。
七月的蝉鸣撕扯着暑气。
傍晚,马淳夫妻二人正在后院准备吃火锅。
马淳从冰鉴里,将冰镇酸梅汤递给徐妙云。
妻子接过来,喝了一口,“爽快!今日无病人上门,合该庆祝一下。”
砰砰砰……
正说着,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
“马兄!开门!”
徐妙云指尖一顿,马淳皱眉拉开院门,李景隆挟着热浪卷进来。
“少将军这是被狼撵了?”马淳侧身挡开他扬起的尘土。
李景隆抹了把颈间汗渍,立定抱拳:“喜报!兵部刚到的军驿文书,镜像疗法在五军都督府试行半月,七成伤兵疼痛减轻。”
说着从怀中掏出盖着兵部火漆的牒文,却被院中石桌上咕嘟冒泡的铜锅勾去了眼神。
徐妙云正在往滚汤里下菌子,鸡枞与松茸的鲜香混着牛油辣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李景隆喉结滚动两下,公文递出去时眼睛还黏在浮沉的红油上。
“少将军用过饭了?”马淳抖开牒文故意问道。
李景隆肚子应景地叫了声,面上却挺直腰板:“本将还要去魏国公府……”
“那就不留饭了。”马淳折起文书揣进袖袋。
正要关门,绛红袍角突然横在门槛上。
李景隆转身时官威荡然无存,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既然马兄盛情……”
“谁跟你盛情?”马淳抬脚要踹,李景隆已经溜了进去,还自己搬来一把凳子。
徐妙云给他添了一副碗筷。
李景隆一脸憨笑:“谢谢嫂子!”
接着又道:“呀!火锅咱吃过,这红彤彤一片是甚说法?”
“这叫红油火锅!夫君从蜀地学来的法子。中原很少吃到,少将军尝尝。”
“那感情好,看来我来对了。”李景隆筷子使得像短枪,专挑牛肝菌往嘴里送。
辣油顺着下巴滴在绯袍前襟也浑不在意,含混不清地嘟囔:“陛下说要赏你太医院院判……”
“不去。”马淳夹了片竹荪放进徐妙云碗里,“小青村伤患离不开人。”
李景隆筷子停在半空,“六品官身!多少太医熬白了头都……”
“少将军。”徐妙云出声,舀了勺清汤菌子推过去,“尝尝这个。”
话题被热汤截断。
李景隆埋头喝了两口,突然瞪大眼睛:“这汤底……”
“蜀地秘方。”马淳面不改色地往锅底添了块牛油。
李景隆风卷残云扫光半锅菌子,正色道:“其实还有桩奇事。”
他蘸着辣油在石桌上画线,“有些伤兵照镜子时,竟看见断肢在动。”
马淳筷子一顿。
“可是赵铁柱那般……”
“更邪乎。”李景隆压低嗓音,“有个百户说看见镜中右臂在写家书,可他明明……”
马淳拨弄着锅中菌子:“神经重塑时的幻觉罢了。告诉军医继续按时服药,三月内莫要中断镜像疗法。”
暮色爬上院墙时,李景隆终于打着饱嗝告辞。
徐妙云收拾着狼藉的碗筷,轻笑:“夫君方才说谎了。”
“嗯?”马淳不解。
“那百户看见的……”徐妙云道,“分明是残肢痛觉转化成的幻视。”
马淳抓住她沾着油渍的手腕,“夫人如今比太医院那帮老头子还通透。”
院墙外突然传来重物落地声。
李景隆捂着撑圆的肚子翻回来,讪笑着摸走忘拿的腰牌。
夜风送来他渐远的嘀咕:“明日还来……菌子……”
徐妙云望着摇晃的院门摇头。
马淳突然将她打横抱起,惊得她手里的竹筷落了一地。
“做甚?”
“试验神经重塑。”马淳踢开寝房门,“夫人方才不是说比太医还通透?”
更夫梆子响过三巡,医馆后院的菌菇架下,几朵新冒头的鸡枞菌在月光里轻轻颤动。
……
翌日晌午,马淳正往铜锅里下着新摘的鸡枞菌,徐妙云端着刚切好的羊肉片从厨房出来。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匹骏马在篱笆外扬起一片尘土。
“马小子!快开门!”
这粗犷的嗓音惊得徐妙云手一抖,羊肉片差点撒在地上。
马淳擦着手去开门,只见朱元璋穿着靛蓝棉布短打,活像个进城赶集的老农。
曹国公李文忠憋着笑跟在后面,蒋瓛则跟在最后。
“陛下来得巧,正好赶上饭点。”马淳侧身让路。
朱元璋大踏步进来,鼻子抽动两下:“红油锅?九江那小子没诓咱!”
李文忠凑到铜锅前深吸一口气,被辣味呛得直咳嗽。
“这比南洋胡椒还呛人,小马大夫,这是啥做的?”李文忠问。
“在下从西域朋友那里搞来的辣椒,辣得很,国公爷尝尝。”马淳笑道。
徐妙云连忙递上酸梅汤:“曹国公慢些,这锅底辣得很。”
“听见没保儿?”朱元璋得意地捋着胡子,“昨儿个九江回城,满大街嚷嚷什么‘辣得痛快’。咱问他哪吃的,这小子支支吾吾不肯说,还是标儿机灵,套出话来。”
马淳取出血压计:“陛下既来了,容臣先……”
“又量?”朱元璋瞪眼,“咱就吃口饭!”
“病从口入。”马淳不由分说拽过皇帝胳膊,“上回高压170,您要再熬夜……”
李文忠看得目瞪口呆。
他这位杀伐果决的舅舅,此刻竟像学堂里被先生揪住的顽童,嘴里嘟囔着“麻烦”,胳膊却老老实实伸着。
“138\/85,还不错。”马淳收起袖带,“看来太子殿下确实分担了不少政务。”
朱元璋得意地冲李文忠挑眉:“听见没?标儿现在厉害吧。”
说着自己拉开条凳坐下,敲着桌子道:“赶紧的,多放辣!”
徐妙云往锅里添了勺牛油,红汤顿时翻涌起来。
蒋瓛解开包袱,取出个青瓷坛子:“陛下特意带的绍兴黄。”
“光喝酒多没劲。”朱元璋变戏法似的又摸出包茴香豆,“马小子,你这菌子哪采的?闻着比御膳房的还鲜。”
李文忠夹起片松茸涮了涮,刚入口就辣得直扇风。
朱元璋哈哈大笑,把自己那碗蘸料推过去:“傻小子,得配香油蒜泥。”
马淳给皇帝布了片竹荪:“陛下今日怎么有雅兴……”
“标儿非让咱歇半天。”朱元璋嘬着牙花子,“正好保儿从凤阳回来,咱就带他开开荤。”
说着又道,“听说你给军中治幻肢痛的法子,连北元旧部都在打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