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卷着碎雪掠过丹凤楼飞檐,段誉在椒房殿外驻足,玄色蟒袍下摆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攥着一对羊脂玉长命锁,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上面“长乐未央”的刻纹,这是特意命人寻来的,只盼能给即将诞生的孩子带来福气。
“陛下,您稍歇片刻吧。”穆王妃莲步轻移,捧着织锦披风上前,温柔地为他披上。
灵嫔钟灵紧随其后,手中捧着温热的姜茶,眼中满是关切:“德妃姐姐身子素来娇弱,可别让陛下也累坏了。”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啼哭,似破晓的第一声凤鸣,穿透了紧闭的宫门。
紧接着,产婆喜极而泣的声音响起:“德妃娘娘生了!是位长公主!”
段誉心头一颤,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还未等他靠近,第二声啼哭紧接着响起,这次更加有力,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慧妃娘娘诞下皇长子!”又一声高呼传来。
椒房殿的门缓缓打开,两位稳婆分别抱着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婴儿跪地行礼。段誉快步上前,先是凝视着长公主粉嫩的小脸,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带着王语嫣的灵动与聪慧。
她被细软的藕荷色锦缎包裹着,眉眼微微舒展,粉嫩的小脸吹弹可破,那小巧的鼻子与微翘的唇瓣,像极了王语嫣恬静时的模样。睫毛轻颤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慢慢睁开,懵懂又澄澈的目光对上段誉,竟似带着与生俱来的亲昵,她突然停止啼哭,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挥舞,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在与父亲打招呼,让段誉的心瞬间被柔软填满
他又转头看向皇长子,小家伙裹在明黄绣龙的襁褓中,小脸因啼哭涨得通红,挥舞着小拳头,哭声洪亮有力。浓密的黑发下,眉眼虽未完全舒展开,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与梅剑舞剑时的飒爽如出一辙。即便在襁褓中,那偶尔蹬腿的动作,也能看出他的活泼好动,似乎蕴含着无限的力量。
“快让我看看!”钟灵好奇地凑过来,发间的玉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长公主定是继承了德妃姐姐的倾世容颜,瞧这眉眼,日后不知要迷倒多少人。皇长子日后必定如慧妃姐姐般武艺高强,这哭声响亮,将来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穆王妃笑着接过长公主,轻轻摇晃哄着,轻声说道:“陛下,这两位小殿下的名字,可得您好好斟酌了。”
段誉望着怀中的两个孩子,想起与王语嫣在曼陀山庄的初遇,那时她的温婉才情便令他倾心;又忆起梅剑在他身边舞剑时的飒爽英姿,守护之情从未改变。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孩子们的身上,为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无尽的暖意与希望。他思索片刻,轻声道:“长公主便叫‘韶宁’,愿她一生美好安宁;皇长子唤作‘承煜’,望他承继大统,如烈日般光耀。”
更漏声在寂静的宫苑中格外清晰,段誉屏退侍从,独自提着一盏宫灯踏入椒房殿。
暖融融的烛火映得殿内朦胧而静谧,王语嫣斜倚在软榻上,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柔弱,怀中的韶宁公主正安静地酣睡着。
“语嫣。”段誉轻声唤道,将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目光中满是疼惜。
王语嫣抬起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陛下怎么来了?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段誉在她身旁坐下,伸手轻轻捋了捋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放心不下你。今日生产,可还觉得累?”
“臣妾没事,只是让陛下担心了。”王语嫣望着怀中的女儿,眼中满是温柔,“韶宁很乖,甚少哭闹。”
段誉点点头,沉默片刻后,语气中带着一丝期盼:“你身子还需好生调养,过些时日,朕定会多来陪你。”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语嫣,你聪慧过人,应当明白朕的心思。这后宫之中,皇子对于江山社稷何等重要。朕盼着你能再为我大理,诞下一位皇子。”
王语嫣微微一怔,怀中的孩子无意识地动了动。她垂下眼眸,轻声道:“臣妾明白陛下的期望,只是这子嗣之事,向来强求不得。臣妾只求韶宁能平安长大,若陛下非要......”
“朕知晓。”段誉握住她的手,“朕并非逼迫你,只是心中有所期许。你先安心养身体,其他的,日后再说。”
王语嫣轻轻应了一声,将头靠在段誉肩上。
殿外寒风呼啸,殿内却暖意融融,唯有两人的呼吸声,与更漏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这深宫之中,帝王与妃子之间复杂而微妙的情意。
推开慧妃寝殿时,熏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梅剑斜倚在金丝软榻上,素白中衣松垮垮地挂在肩头,原本健康的蜜色肌肤此刻泛着病态的青灰,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胡乱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她勉强撑起身子要行礼,段誉急忙按住她颤抖的手臂,触到的腕骨硌得生疼,才惊觉生产竟将她折磨得如此消瘦。
昔日那双总透着锐利光芒的杏眼,此刻蒙着层水雾般的朦胧,眼尾泛着不正常的嫣红。高挺的鼻梁下,唇瓣干裂得渗出血丝,即便强撑着笑意,也难掩眼底倦意。松散的发间还沾着几片碎花瓣,想来是晨起梳妆时落下的,却再没力气打理,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襁褓中的承煜皇子在一旁酣睡,梅剑下意识转头去看孩子,脖颈处暴起的青筋随着动作起伏。她抬手想拢一拢凌乱的鬓发,却因动作过大扯动伤口,骤然蹙起的眉峰间,倒显出几分未褪尽的英气——那是常年舞剑习武留下的坚毅,此刻却与她眼下虚弱至极的模样形成刺目的反差。
段誉从慧妃宫中出来时,夜露已浸湿了袍角。
穆王妃的揽月殿还亮着灯,暖黄的光晕透过菱花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刚踏入殿门,就见穆王妃正临窗摆弄一盆墨兰,月白色寝衣外松松披着件藕荷色披帛,发间只簪了支碧玉簪,倒比平日里少了几分端庄,多了些柔和的倦怠。
“陛下今日累坏了吧?”她转过身时,眼尾的泪痣在烛火下微微晃动,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
“听说慧妃妹妹生了皇长子,倒是件大喜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披帛流苏,青玉护甲在灯下泛着冷光。
段誉走过去握住她微凉的手,触手处尽是细腻的茧——那是常年练箭留下的痕迹。
“你呀,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替她拢了拢披帛,鼻尖萦绕着她惯用的茉莉香,
“承煜是朕的长子,韶宁是朕的长女,可这后宫里,朕最挂心的还是你。”
穆王妃垂着眼没说话,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殿外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远远传来,衬得殿内愈发寂静。良久,她才轻声开口:“陛下总说不着急,可臣妾......”
声音陡然低下去,带着点委屈的鼻音,“眼看着妹妹们都有了孩子,臣妾怎能不心急?”
段誉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她的身子很轻,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紧实感,却在他怀中微微发颤。
“傻话,”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缘分这事最是奇妙,就像你当年在万仙大会上射落那支穿云箭,不也让朕一眼就看见了吗?孩子的事,顺其自然便好。”
穆王妃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紧绷的肩线渐渐松了下来。殿内的熏香燃到了尾声,只剩几缕青烟袅袅上升。
她忽然抬起头,眸光在烛火中亮晶晶的,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陛下今夜......可否多陪陪臣妾?”
窗外月光不知何时漫了进来,与烛火交织着落在两人身上。段誉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忽然笑了,低头轻轻吻去她眼角未落下的泪。
殿外风声渐歇,唯有帐幔轻垂,将一室温言软语都拢在了这沉沉的夜色里。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最后两盏宫灯在纱幔间投下晃动的光晕。案上茉莉香篆燃至尾端,袅袅青烟缠绕着青瓷瓶中半开的玉兰花,忽而被穿堂风惊散。
穆王妃腕间的银镯滑落在地,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栖雀。
殿外的梆子声裹着夜露坠地,在穆妃耳中碎成满地琉璃。她指尖缠着段誉玄袍的暗纹,金缕绣的蟠龙纹路硌得生疼,却像极了多年前万仙大会上,弓弦勒进掌心的灼痛——同样的紧绷,同样在血脉里翻涌着滚烫的期待。
沉香袅袅攀上衣襟,化作段誉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茉莉香混着龙涎的气息漫过全身,竟比当年那支穿云箭更迅猛地穿透心脏。
帐幔晃动时,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与更漏融成一支曲子,分不清是殿外的风在推窗,还是胸腔里的鼓点震得玉簪轻颤。
当段誉的吻落在眉梢,她忽然尝到了晨露的清甜,像极了苍山之巅的朝雾,又像是多年前他亲手递来的那盏春茶。
所有的焦虑与等待都在这瞬间化作殿角风铃,被月光拨弄出细碎的轻响,在鲛绡帐内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她困在满室朦胧的光晕里,甘愿溺毙在这蜜糖般浓稠的夜色中。
段誉褪下玄色蟒纹玉带,金镶玉扣撞在梨木榻柱上,惊起满室回响。鲛绡帐如流云翻涌,将案头倾倒的胭脂盒与散落的青丝一同卷入朦胧暗影。
段誉拥着怀中的穆王妃,只觉此刻的温柔恰似无量山中蜿蜒的玉带溪。溪水潺潺,绕过嶙峋怪石,漫过光滑卵石,在曲折流转间终寻得安宁的归处,一如他兜兜转转的帝王生涯里,难得觅得这方安心停泊的港湾。
又似驾驭凌波微步时的奇妙感受,看似杂乱无章的步法,实则暗含精妙规律,每一步都踏在恰到好处的点上,如同此刻与穆王妃的交融,契合得令人沉醉,那些关于江山社稷的烦忧、后宫子嗣的期盼,都在这默契的呼应中,化作了云雾般缥缈的虚影。
这般缱绻,亦如北冥神功吸纳内力的瞬间,汹涌而来的不仅是炽热的温度与柔软的触感,更是一种将彼此生命都交融汇聚的圆满,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此刻凝聚,唯有怀中的人儿,是他甘愿沉沦的江湖。
更漏声在此时显得格外迟缓,窗外芭蕉叶被夜露压得微垂,又忽而因夜风轻颤,抖落的水珠坠入莲池,惊起圈圈涟漪。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案上残烛早已熄灭,唯有穆王妃鬓边斜插的白玉兰,沾着不知是夜露还是汗意,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
五更的梆子惊碎残梦,段誉从鲛绡帐中支起身子,指尖还残留着穆王妃鬓间白玉兰的湿润触感。
寝殿内烛泪凝结成霜,案上倾倒的胭脂盒洇出半幅绛红,恰似破晓时分天际将绽未绽的朝霞。
“陛下,该换朝服了。”内监捧着玄色冕旒踏入殿中,金丝绣就的十二章纹在晨光里泛起细碎的光。穆王妃披着鹤氅起身,腕间银镯轻响,替他整理着腰间玉带,发间茉莉香混着昨夜沉香萦绕在龙纹袍角:
“早朝风大,陛下记得加件狐裘。”
宫门外的铜壶滴漏声愈发急促,段誉转身时瞥见镜中自己——眼尾还带着未褪的潮红,却已戴上了九五之尊的威仪。
晨光穿透重重宫阙,将他的影子拉长在金砖之上,与廊下捧着奏折疾行的宦官身影重叠,恍惚间竟分不清,昨夜枕畔低语的温柔,与此刻即将面对的满朝文武,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随着景阳钟响彻皇城,段誉踏上丹陛,冕旒珠串晃动间,将最后一缕旖旎情思都摇碎在金銮殿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