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目的阳光像带了火的刀,轻松劈开松鹤楼檐角的残雪,酒旗却凝成铁锈色。
段誉的布鞋刚踩上第三级木阶,酒坛碎裂声便震落梁上积尘。他抬眼望去——
那汉子披着件破旧狼裘,襟口露出虬结如老松的筋肉,酒液顺着他胡须滴落,在青砖上蚀出焦黑的孔洞。他脚边的空坛堆成北斗七星,最末一坛的裂口处,赫然嵌着半枚带血的青铜箭镞。
\"好酒!\"
声如闷雷碾过瓦砾,惊得段誉袖中《易经》险些滑落。那人豹眼扫来,瞳孔深处似有燕云十八骑的铁蹄翻涌:\"书生也敢喝这烧刀子?\"
段誉屈指弹开泥封,酒气冲散他鬓角的朱砂泥——那是在曼陀山庄溅上的。他仰头灌下三斤烈酒,喉结滚动如六脉剑气在经络奔突:\"兄台堆这北斗阵,是想问天借胆,还是借命?\"
乔峰突然大笑,震碎五丈外檐角冰凌。他掌心按上酒坛,坛身浮出契丹狼图腾:\"某家喝酒,喝的是塞北的风沙、江南的血仇!\"酒液入喉的刹那,他脖颈青筋暴起如苍龙出海,空坛坠地裂成大宋疆域图。
风起,段誉的锦袍鼓如白帆。
第七坛酒见底时,他指尖渗出北冥真气,酒水在足下汇成八卦阵。乔峰狼裘无风自动,露出心口狼头刺青——那狼眼正与段誉目光相对。
\"小兄弟这酒喝得刁钻,\"乔峰突然劈手夺过第八坛,\"竟把酒气逼向足少阴肾经?\"
段誉腕间少商剑纹突突跳动:\"兄台不也将酒劲压在太渊穴?\"话音未落,两道酒箭自他们指尖激射而出,在空中凝成契丹文与大理篆的\"义\"字。
乔峰随手扯下狼裘掷向柜台,裘内九支箭镞叮当坠地:\"某家乔峰!\"
段誉背手抹去嘴角酒渍,露出被曼陀罗毒蚀过的齿痕:\"大理段誉。\"
当松鹤楼的酒旗终于坠地,内力拼酒方才落幕。两道人影瞬间撕开金陵城的薄烟。
乔峰踏过秦淮河的画舫,狼裘扫灭三十六盏花灯。段誉的凌波微步掠过朱雀桥,惊起白鹭叼走他发间粘的落羽。
\"好轻功!\"乔峰足尖轻点佛塔铜铃,\"可惜沾着大理皇宫的脂粉气。\"
\"兄台这身法,\"段誉翻身掠过寒山寺钟楼,\"倒像被雁门关的北风吹歪了三分!\"
当晚霞洒在西山上时,二人立在西郊荒冢。
乔峰的狼裘裂开七道口子,露着心口狼头刺青,段誉的儒衫浸透酒气,衣摆的金线被剑气削去半截。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在城头戍卒换岗的号角声里,两道人影各奔南北。
杏子林中,柳絮如雪。
乔峰青袍猎猎,独对两百丐帮弟子,掌中打狗棍轻敲膝头,目光扫过叛首全冠清油滑面皮,忽地哂然一笑:\"全舵主既知乔某契丹血统,何不早来禀报?\"
全冠清喉结滚动,强自镇定道:\"帮主既知大义,何不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乔峰已如鬼魅般欺近,将其折扇\"咔嚓\"折为两段,冷光直指其咽喉:\"本座今日便让你这腌臜泼皮,见识何谓规矩!\"
刀光骤起时,四柄法刀已没入乔峰肩胛。鲜血顺着虬结肌肉淌落,却浇不灭他眼中神光。他忽然转身面对群丐,任由血水染红青衫:\"四位长老功在丐帮,乔某愿以四刀抵罪!\"
马夫人抚掌娇笑打破肃杀:\"好个乔峰!当年洛阳牡丹会上,你也是这般英雄气概——只可惜那时没看清,你眼底倒映的,是契丹人的弯刀!\"
乔峰猛然抬头,瞳孔收缩如针。
徐长老抖开泛黄信笺,雁门关血字历历在目:\"此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风声骤紧,打狗棒\"啪\"地砸地。乔峰忽然仰天长啸,啸声裂石:\"乔某今日交出帮主之位,却要教天下人知道——\"
他蓦地收声,目光如电扫过在场众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笔直,仿佛一柄出鞘的倚天长剑:\"谁敢说契丹人便不是大宋男儿!
夜凉如水,杏子林在月光下泛着银鳞般的波光。智光大师枯瘦的手指扣住石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袈裟在夜风里翻飞如垂死黑鸦,枯瘦的指尖捏着半片焦黄信笺:
\"三十年前雁门关的雪,比乔帮主的掌风更冷三分。\"
\"乔帮主且看这月光。\"智光忽然抬眼,浑浊的瞳孔映着清冷的月轮,\"二十五年前的今夜,老衲在雁门关外的悬崖上,所见月光也是这般冷。\"
乔峰握紧腰间的降龙掌法图谱,图谱边缘在掌心跳动如活物。他的玄色大氅被夜风掀起,露出颈间一道淡青色疤痕,形如弯月。
\"大师说我是契丹人?\"他的声音如钝刀割过麻布,每个字都带着血锈味。丐帮群雄围成的圈子里,火把噼啪作响,火星溅在他发间,转瞬熄灭。
智光大师的袈裟无风自动,露出腕间三道深可见骨的旧伤:\"当年老衲与汪剑通汪帮主等二十一人伏击契丹武士,却不知那契丹武士怀中抱着未满周岁的婴儿。\"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血迹,\"那婴儿...便是乔帮主你。\"
智光大师的禅杖刺入黄土,杖头铜环映出乔峰瞳孔里的血色:\"那日带头大哥的剑,斩断的不是契丹武士的头颅——是中原武林的气脉。\"他腕间佛珠突然自燃,烟灰在空中凝出\"萧远山\"三个焦字。
月光忽然被云层遮住,杏子林陷入短暂黑暗。待云开月明时,乔峰已站在十丈外的老杏树下,树干被他掌力震得簌簌落英。
\"那我父母呢?\"他转身时,左掌已将树皮抓得粉碎,细碎的杏花瓣粘在他血迹斑斑的衣襟上。
智光大师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半块青铜虎符,虎符表面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令尊萧远山大侠,将这半块虎符系在你襁褓中。老衲亲手将你交与乔三槐夫妇时,你颈间还挂着契丹狼头图腾的银锁。\"
智光猛然撕开袈裟,胸膛露出雁翎箭的旧疤:\"老衲这伤,每逢雨夜便幻听婴啼——正是萧夫人坠崖时怀中幼子的哭声。\"
丐帮八袋长老陈孤雁踉跄冲出人群,他的左腿在月光下泛着金属冷光——那是二十五年前被契丹武士斩断后换上的铁腿。
\"智光大师!\"陈孤雁的铁腿重重顿地,惊起寒鸦掠过天际,\"你可记得我这条腿是怎么断的?\"他猛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五道狰狞的爪痕,\"这是萧远山留下的雁门爪印!\"
乔峰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惊得林梢积雪簌簌而落。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同样五道新月形疤痕,与陈孤雁的伤痕如出一辙。丐帮群雄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寒夜掠过的冰棱。
\"原来如此。\"乔峰忽然收敛笑声,指尖抚过心口伤痕,\"原来都是...\"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如铁丸。
智光大师的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阿弥陀佛,当年我们误信带头大哥之言,铸成大错。乔帮主若要报仇...\"
\"报仇?\"乔峰猛然转身,眼中似有两簇幽蓝火焰在燃烧,\"我乔峰要报的仇,是亲手杀死我的父母,还是要向养育我三十余年的中原武林讨还公道?\"他突然扯开胸前衣襟,狼头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芒,\"你们看清楚!这才是真正的我!\"
夜风骤起,千树万树杏花如雪崩般纷纷坠落。乔峰的长啸声穿云裂石,惊起漫天寒星。智光大师合什诵佛的声音在风中忽远忽近,如同来自极遥远的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