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辉从开源老家回来第一次和陆娇娇见面是在一个周日的上午。
她给他送上次在人民公园拍的洗出来的照片。
他接过那两张陆娇娇给自己拍的个人独照——这是他唯一的两张生活相片，除了初中毕业照、高中毕业照、大学毕业照和几张1寸、2寸证件照以外，年近三十，他竟然再没有其他一张自己的日常生活相片。
他第一次仔细端详着照片中的自己：原来自己这么瘦啊，蓝色的裤子松松垮垮的胡乱扎在破旧的有裂纹的假皮皮带里，一点也撑不起来；好在白色的翻领长袖把人衬得精神了些，而且照片也没有拍出那上面磨出的晴纶线球，他挽着袖子站在一大簇黄色的迎春花前面，神情局促，僵硬，眼睛因为近视反而显得面对镜头十分深沉、专注，当然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看不清导致的专注；还有一张站在桥头，在陆娇娇的指挥下，他靠在桥头，做出很放松惬意的姿势，目光做作的顺着湖面往远处看去，相片中的自己有些陌生，他少有这样审视自己外表的机会，虽然有些羞涩，但他对这两张相片是满意的——至少，自己看起来，文质彬彬，挽起的袖子下面那一双小臂虽然精瘦但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让自己有一种能文尚武的感觉，总之，并没有他日常总觉得自己难以掩盖的那些穷酸气。
“还有一张呢？你删了？”
“哪个？你讹人吧？就给你照了两张！还是我非要给你照的！照的时候你不情不愿，洗出来觉得好啦？哪有第三张？没有没有！”陆娇娇皱着眉头大声反驳。
“不是。。。是你那张。。。被蜜蜂蛰的那个。。”他脸一红，声音越来越小。
陆娇娇愣了一下，莽撞的大眼睛里也闪过一丝羞赧，“那张你还真要啊？我没洗，那么难看，洗它干啥？”
“我当时说过，那张我觉得最好，到时给我。。。我要留下来的。”
“你留下来干啥？往哪放？干啥用？”
“我。。。”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是，那么一张照片，自己往哪摆呢？真是奇怪。。。于是他只好说，“不给就算了。。”
陆娇娇的脸骨朵忽然一红，急了：“真是的，我有好几张比那个好的！你就不能要张好看的！再说了，不就一张照片吗！把我当什么小气的人了，不就1块5毛钱吗？哼。。。。”
“谢谢啊，我还没有过自己的照片呢。”他把那两张照片看了又看，“对了，我二叔家的事，我也没有正式的谢谢你。。。要不是你。。。”
“那有啥好谢的，一句话的事儿。”陆娇娇大大咧咧的摆摆手。
“走吧，咱俩去商场。我。。。我送你个礼物。”这句简单的话他却鼓了很大的勇气，毕竟，这也是他的第一次。
“送我个礼物？”陆娇娇的表情又开心又惊讶，“你要送我什么？你有那功夫，换个手机吧！”
谁知他竟老老实实的从兜里掏出个手机，伸出来给她看：“手机有了，你爸给我的。。。”
她的脸一拉，伸长的脖子又退了回去，嘴角露出个嫌弃的表情：“要他那破玩意儿干啥？我能给你买个更好的！摩托罗拉，早就不时兴了！要我说，赶紧扔了它！”她话说完就想伸手去抢，好像下一秒就要夺过来真扔了似的，吓得李耀辉连忙握紧了往身后一躲：“别！这个新新的，我挺喜欢的。。。。”
“切，瞧你那出息，他那人，能有好心眼吗？你小心里面安了监听器！听见你偷骂他，回头给你抓起来！”她诋毁起她爹不遗余力。
“唉，我为什么要骂他，他挺好的。。。”
“哼，以后你就知道什么叫禽兽不如了！”她冷笑一声，“真扫兴，以后少提他！。。。咱们去哪个商场？”
她说着，就往大路上走，伸手准备拦车。
李耀辉看着西面缓缓而来的12路，在后面忍不住说了句：“12路来了，能直达商场门口。你看，空荡荡的，还有座呢。”
李耀辉住的地方偏，12路走到这儿只开了三站，里面看着没什么人，有好几个空位。
陆娇娇嘟囔了句：“我都好些年不坐公交了。我不喜欢跟人挤在一起。”话音刚落，12路已经停到二人面前，喷着粗气声敞开了前后门。
“走吧，我兜里正好有零钱。”他推了她一把，给她指了个中后段的双人空位。
陆娇娇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车窗开大，春末夏初的风带着温热感呼呼吹进来，揉弄着她的脸，她眯起了眼睛。
“不挤吧，这跟坐出租有什么区别？还便宜。”他看她放松的样子，腿还一晃一晃的，就给自己找补。
“我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妈坐公交都给挤丢了，回我姥姥家，那挤的！到站的地方是个集市，前面一堆人往外上，后面一堆人往下下，我妈手里大包小包拎满了东西，腾不出手拎我，她走前头，只知道喊：‘跟上，跟上，’我被后面的大人断在座位那卡的一动也动不了，后面刚腾出个空，前面上来的人又挤上了，还特别的吵！我喊我妈她也听不见，结果我就被卡在后面根本没下去！还没反应过来呢，咣当一声！车门锁住！开走了！吓的我哭了一路，我二舅骑着二八车在下个村找见的我。。。从那以后，我就不坐公交了！”她一边讲，一边比划着当时的位置，跟他俩现在坐的位置差不多。
“嗯，村里的小巴车就是挤，我们那儿也那样，你还有座，我都没怎么捞上过座儿，我一般坐前面发动机盖上，盖上、脚下、周围，放的全是东西，有时候还有鸡鹅，嘎嘎嘎咕咕咕的，拉泡屎，臭烘烘的。。。”
陆娇娇听的津津有味，笑的哈哈哈的。
“陆西平还说，公交车上有小偷儿。。。”她凑过来在他耳朵边小声嘀咕。
“嗯，有，我还挨过一刀。。。”他也歪了头，小声回应。
“啊？！咋回事？快跟我讲讲！”她忽然抱紧了自己手中的挎包，一边四处观看，一边按捺不住自己想听故事的心。
“我上高中的时候，国庆节，还是跟宋明宇一起呢，我们同学四个。。。。”他讲起那段往事，想起那段青春，那紧张苦闷的高压学习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出格，多年后提起依然觉得心潮澎湃。
“哼！气死了！那么多人他们不划怎么专划你！还不是看你老实，好欺负！怪不得陆西平老是教我让我厉害点，说的没错！要是我在那，保准让他们占不着便宜！还一定给他们都抓进去！陆西平绝对饶不了他们！”她听的义愤填膺，对李耀辉的遭遇愤愤不平，李耀辉卷起袖子给她看胳膊上那个细细的疤，时隔多年，还依稀可见。
俩人聊着聊着，随着公交车往市中心的深入，一站一站，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很快，空荡荡的过道不复存在，整个空间里挤满了乌压压的人。
“看见没有，我就怕这个！我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要不是有这个座儿，我说啥也要下去！”陆娇娇把脸伸向窗外，躲避着车厢里的异味。
“快到了。。。再有5站。。。”他也有些焦灼。大概是周日的缘故，太多的人往市中心挤。
12路停在骨科医院站，呼呼啦啦下去很多人，也呼呼啦啦上来更多的人，一个老头摔断了胳膊，打着绷带挤上了车，他的身后还有一个老太太扶着他的腰，手上拎满了茶壶和盆，衣服，像是出院的样子。
“大家多担待，别碰着我老伴儿，小心他的胳膊。。。。”老太太满头大汗，一边拎着重物，一边紧护着缓慢移动的老头儿，两个人挤在车厢里，艰难异常。
陆娇娇和李耀辉的目光都锁定在这两个老者身上。
没有任何商量，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俩一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大娘，坐这儿吧！”
“大爷，您慢点，往这儿走。”
李耀辉从座位上站起来，下了两步台阶，把老头扶了上来，他抬头看见陆娇娇已经让出了位置，一个跨步挪到了下车口，他以为她恃宠而骄，没想到还能有这份觉悟，一时间觉得她事实上是个善良的人，也被这份默契打动了一下。
当两位老人不停的感谢坐稳后，他挪到了汽车门口的扶手处，和讨厌人挤人的陆娇娇不得已的贴在了一起。
“唉，到底是让你挤着了。”
“没事儿，跟你挤着，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