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外科晨会结束后，李耀辉收拾着病历本，余光瞥见史强大摇大摆地走出会议室，连主任交代的术后随访都没领任务。而主任只是皱了皱眉，目光一转，落在了自己身上。
\"耀辉啊，3床的出院手续你去办一下，家属有些问题要咨询。\"朱主任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几个医生都听见，\"对了，他儿子是卫生局的，你解释得详细些。\"
\"好的，主任。\"李耀辉点头应下，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被指派处理这种本该由住院总负责的行政事务了。
走出会议室，李耀辉在走廊拐角处遇见了正在看手机的史哥。史哥抬头冲他咧嘴一笑：\"又被抓壮丁了？\"
李耀辉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史哥跟主任当众撕破了脸，李耀辉原本担心他被为难，被穿小鞋，被不公对待———参考庄颜，她只不过得罪了骨科主任，不，连得罪也称不上，只不过是惹的苏主任不满心烦，就被调去了急诊室，至今还在值夜班。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史强不仅没事，朱红茂反而对他客气了起来。那些曾经随意使唤他的杂活，现在全落在了李耀辉头上。
\"别往心里去，\"路过的张浩拍拍他肩膀，\"老朱就这德行，专挑软柿子捏。”
李耀辉感觉胸口更闷了。
护士站前，李耀辉接过3床的出院资料。
\"李医生，这些出院带药需要您再核对一遍。\"护士小张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好的，马上。\"李耀辉深吸一口气，开始逐项检查。他知道这些本不该是自己的工作，但自从史强\"起义\"成功后，这类繁琐事务就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他这个\"老实人\"。
一上午，明明有自己可以参与的两台手术，他的工作却被这些琐碎的事情填满，去给干部病房的一个退休老干部换完药——主任说了，他指名要主治医师以上的人操作。李耀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正午毒辣的太阳穿过玻璃完完整整照在他的脸上，他没有起身拉窗帘，就任由阳光这么直愣愣的照着，直至眼前发黑。
“李医生？李医生！”一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声音。
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
“李医生在那儿。”小王的声音。
他微闭着双目，等眼前渐渐明朗，睁开眼皮看眼前的人。
“计阿姨？”
他站起身来，眼前的妇人比半年前更消瘦憔悴了些，身后跟着那个高颧骨眉眼分明的青年司机，他不明白，她那种富贵的生活，怎么过的这么疲累。“您怎么来了？”
他赶紧拉了凳子让她坐下。
计春华露出一个既疲惫又温暖的微笑，真像村里哪家认识的大娘，“这不是，半年后的复诊吗？上次复诊我来，你也不在，说是回老家了。这次终于见着你了。”
“哦，计阿姨，您出院的时候，本该好好送送您，那几天刚好赶上办刘阿姨父亲的事，跟着跑了几天，就没顾上。。。”
“哎，送我做什么，你做的够多了。。。”
“复诊结果怎么样？”他伸手去要她手中的报告，她递给他。
“就那样吧，我最近，胸口老是疼，时不时的，提不上来气，有时还喘得厉害。。。唉，说不好，反正就是难受，这次又顺便来查了查肺，刚才你们那个主任刚看完，说，让我再做个手术。”
李耀辉翻看着她递过来的ct报告和病例本。计春华，50岁，半年前行食道中段鳞癌根治术，病理显示中分化，脉管见癌栓，淋巴结转移2\/18。这个转移数量让李耀辉眉头一跳——已经属于高风险病例。
最新的增强ct报告显示右肺中叶两个实性结节，较大的8mm，伴有轻度分叶征；左肺下叶一个6mm磨玻璃结节。cEA略高于正常值1.5倍，但cYFRA21-1正常。
\"阿姨，这个难受的症状持续多久了？\"李耀辉调出电子影像仔细查看。
\"这个月尤其厉害，\"计春华指着自己右胸，\"就像有根针扎在这里。\"
李耀辉放大ct图像。右肺的8mm结节确实存在可疑的分叶征，但未见明显毛刺或胸膜牵拉。这种表现在术后患者中处于灰色地带——可能是转移灶，也可能是炎性肉芽肿。左肺的磨玻璃结节反而更值得关注，但6mm大小又达不到立即手术的标准。
\"你们主任说很可能是转移，建议尽快做胸腔镜切除。\"计春华声音疲惫不堪，\"唉，我听见做手术就害怕，就我这个身体，再做个手术，还能挺过去吗？\"
李耀辉陷入沉思。按照NccN指南，这种情况确实可以考虑手术，尤其是原发癌有脉管癌栓的情况下。但患者pS评分只有1分，肺功能检查FEV1 68%预计值，手术风险不小。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多发性转移，局部切除意义有限。
\"计阿姨，您这情况比较复杂。\"李耀辉斟酌着用词，\"从影像看，确实不能完全排除转移可能，但也不一定是。我有两个建议方案...\"
他拿出纸笔画出示意图：\"第一种是按朱主任说的手术切除，优点是能明确诊断，如果是转移可以及时处理；缺点是您肺功能不太好，术后并发症风险较高，而且如果是多发病灶，单切可见结节可能不够。\"
\"第二种是抗炎治疗两周后复查pEt-ct，如果结节缩小或代谢不高，就更可能是炎症；如果没有变化或增大，再考虑手术。优点是创伤小，花费少；缺点是有可能延误治疗时机。\"
计春华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李医生，您是说...不做手术也行？\"
\"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事。\"李耀辉指着ct片，\"这个8mm结节确实有些可疑，但您的肿瘤标志物升高不明显，而且左肺这个磨玻璃结节的性质更难判断。直接手术可能会过度治疗。\"
“耀辉，主任喊你过去。”护士小敏路过门口喊了一声。
“计阿姨，您来，咱们正好去主任屋，把您的事再讨论讨论。”
计春华跟着他，一起又回到主任屋。
朱主任头也没抬：\"小李，15床的医嘱你...\"
他意识到屋里跟进了其他人，抬眼看了一圈，把目光落在ct片上，\"这不是我建议手术的那个转移病例吗？怎么了？\"
\"主任，这个手术，咱们是不是再评估一下。。。\"
\"评估什么？\"朱主任一把抓起报告，\"食道癌术后8mm实性结节，分叶征明显，cEA升高，这不是典型转移是什么？\"他又转向计春华，\"大姐，您在担心什么，微创手术三天就能下床。\"
李耀辉深吸一口气：\"但患者肺功能较差，而且左肺还有GGo...\"
朱主任的脸色忽然变了，“患者出去一下。”
计春华显得不太高兴，但她不想让小李为难。司机上前一步，把她扶起来，带了出去。
“你想干什么？”朱主任阴沉着脸。
\"朱主任，我没有怀疑你诊断结果的意思，这个患者上个手术和术后恢复是我一直跟着的，我很清楚该病人的身体状况，她术后恢复很艰难，而且。。。而且她的可手术指征并不明确...\"
\"指征？\"朱主任冷笑，\"8mm带分叶的结节还不够？非要等到脑转移才叫有指征？\"他凑近一步，\"下周副院长带队考核，这个月科室手术量还差12台，你懂不懂轻重？\"
李耀辉脑子嗡的一下，耳边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轰鸣。他盯着朱主任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油光发亮的额头下，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不是医者的忧虑，而是赤裸裸的算计。那些精心修饰过的皱纹里，藏着的不是行医多年的经验，而是对手术提成的渴望。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史哥那样把病历摔在桌上，痛斥面前这个人的勇气，最终他只是微微点头，转身时的白大褂带起一阵无力的气流。
回到诊室，计春华看着脸色不好的他：“咋了？你们这个主任咋看着这么不和善？他批评你了？他要是批评你，我可得找他去！”
\"没有。。。没有。。。计阿姨，我把利弊都写在这里了。朱主任经验丰富，他的建议确实是一种选择。但作为您曾经的管床医生，我认为可以先做个pEt-ct明确性质。\"
“小李，我听你的。”
他拿出一张纸，开始写注意事项：\"计阿姨，你这种情况我建议你一定定期复查，如果结节有变化再考虑手术，可以吃点中药调理，适当运动但别劳累。胸口疼可能是术后粘连，热敷能缓解。最重要的是——\"他抬头看着计春华的眼睛，\"您现在最重要的是调养身体，保持好心情，别太焦虑，您的情况真的没那么严重。\"
计春华选择先做pEt-ct。送她离开时，李耀辉在病历上详细记录了医患沟通内容，并特意标注\"患者充分知情后选择保守评估\"。
下午的术前讨论会上，朱主任当着全科的面摔了病历夹：\"有些医生自以为看了几篇文献就比专家还懂！8mm的转移灶不切，等着扩散全身吗？\"
会议室鸦雀无声。史强在桌下给李耀辉发了条微信：\"你完了，老头刚跟副院长打完包票说这月手术量创新高。\"
李耀辉默默收起手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史哥一样幸运，这个事儿过去就算了，但他觉得作为医生，他不能愧对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