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的地面紧贴着沈知微的脊背，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左臂那深入骨髓的、如同万载玄冰冻结般的剧痛。碎裂的卷轴和厚重的书册散落在她身上，蒙尘的气息呛入鼻腔，混合着玄铁匣中逸散出的、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与绝望的凶戾煞气。猩红的幻象碎片——北狄武士的狂笑、裴琰与狼首面具者的密谋、父亲被钉死在巨大星盘上的绝望身影——依旧在意识深处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彻底撕裂。
“呃…嗬…”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她蜷缩着，右手死死抓住左臂青紫僵硬的手指，试图用指尖的掐压来对抗那蔓延的冰寒剧痛。掌心那枚血契符文印记，在经历了刚才那毁灭性的冲击后，灼热感虽然褪去了一些，却留下一种持续不断的、如同余烬般闷烧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里面搅动。
萧彻冰冷的话语——“现在，知道你的敌人是谁了么？”——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在沈知微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敌人…裴琰…北狄…还有…还有那个用父亲鲜血献祭星盘的、穿着中原服饰的模糊身影！那柄沾满污血的青铜匕首…那面巨大而布满裂纹的星盘…那绝不是沈家的星盘！那是什么？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死死缠绕。她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想要质问，想要嘶吼，然而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视线模糊，只能看到萧彻玄色的袍角，如同凝固的黑暗，停在不远处。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昭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脚步声在殿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与那垂首侍立的老太监无声地交流了什么，随即再次响起，径直朝着大殿中央走来。
沈知微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恐惧、恨意和巨大威胁感的直觉，让她猛地绷紧了身体！是裴琰！一定是裴琰！他来了！他来确认她这个“妖星”是否已被诛杀？还是来…毁灭证据？！
脚步声停在了她蜷缩的身体旁边。一双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路的黑色官靴，映入她模糊的视线。靴子的主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俯视着她，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狼狈不堪的身体上游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惊疑。
“陛下。” 裴琰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心”，仿佛刚才在紫宸殿外率领群臣高喊“诛杀妖星”的不是他本人。“沈姑娘…这是怎么了？伤势如此沉重，怎可随意挪动？若伤了根本，岂非我大梁之憾？” 他话语间，竟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萧彻的决定。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伪君子！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控诉和咳血的冲动。指甲深深掐入左臂的皮肉，用那点锐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能冲动！绝不能！裴琰此来，绝非问候！
萧彻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听不出情绪的漠然：“林慕白已诊治过，死不了。裴卿来得正好。” 他踱步上前，玄色的身影与裴琰并肩而立，共同俯视着地上如同破碎玩偶般的沈知微。“她初掌‘国师’之位，于星象推演、朝堂礼仪多有疏漏。孤政务繁忙，无暇亲授。裴卿乃三朝元老，学识渊博，德高望重，这教导之责，便交由你了。”
教导？！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裴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让裴琰来教导她？！这个勾结北狄、焚村栽赃、害死父亲、欲置她于死地的元凶，来教导她？！这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窒息！更令人屈辱！萧彻…他到底想干什么？！是要将她彻底推入虎口？还是…另有所图？
巨大的悲愤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裴琰的脸上也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萧彻会如此安排。但他城府极深，瞬间便恢复了那副忧国忧民、慨然应允的神情，对着萧彻深深一揖：“陛下信任，老臣惶恐！定当竭尽所能，教导沈姑娘明辨星轨，恪守本分，为陛下分忧，为大梁祈福！” 他特意加重了“明辨星轨”和“恪守本分”几个字，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知微，带着冰冷的警告。
萧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转身朝着殿外走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将沈知微彻底留在了这座冰冷、幽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笼里，留在了她最恨的敌人面前。
殿内只剩下两人，以及弥漫的尘埃和浓重的血腥气。
裴琰脸上的“忧色”瞬间褪去，如同揭下了一张假面，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他没有立刻去扶沈知微，反而踱步走到那张巨大的石案旁，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被掀开一角、露出暗红血垢和惨白碎骨的玄铁匣子，最终，落在那卷露出一角、盖着鹰隼密印的皮革文书上！
他的瞳孔，在看清那密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探向那卷皮革文书！动作看似随意，却快如闪电！
不！不能让他拿走！那是唯一能证明他勾结北狄、栽赃焚村的证据！沈知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急迫感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阻止！
然而，她的动作在裴琰面前慢得如同蜗牛。裴琰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那卷皮革的边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裴大人！” 沈知微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一种濒死的虚弱和急切的恳求，“…水…给我…一点水…” 她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涣散，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那只青紫色的左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微微颤抖着。
裴琰的动作猛地一顿！他转过头，阴鸷的目光落在沈知微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带着审视和狐疑。她的样子不似作伪，确实像是油尽灯枯。他略一迟疑，目光再次扫过那卷露出边缘的皮革文书。证据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但这妖女突然讨水…是巧合？还是…
他眼底杀机一闪而逝。不行，此刻在昭宸殿内，绝不能贸然动手销毁证据，留下把柄。
“来人！” 裴琰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刚才那名垂首的老太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给沈国师取些温水来。” 裴琰命令道，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那卷皮革文书上。
“是。” 老太监应声退下。
裴琰趁着这短暂的空隙，手指迅速而隐蔽地在那卷皮革文书上抚过，确认了密印的真实性。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隐患！但绝不能在这里！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蜷缩在地的沈知微身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踱步上前，居高临下，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温和”：“沈姑娘稍安勿躁，水马上就来。你伤势沉重，切不可再妄动心神。” 他看似关切地俯下身，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扶起她。
就在裴琰俯身靠近的刹那，一股极其清雅、却又异常浓郁的沉水香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油味！再次钻入了沈知微异常敏感的鼻腔！
这味道…与北境刺杀那夜、在传讯兵尸体旁从他身上嗅到的一模一样！是裴琰！就是他！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沈知微强装的虚弱！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裴琰近在咫尺的脸上！那眼神中的恨意和洞悉，几乎要化为实质！
裴琰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清晰地看到了沈知微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刻骨铭心的恨意！那不是恐惧，不是迷茫，而是知道！她知道是他！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了裴琰！这妖女…绝不能留！他必须立刻拿到那卷密信！然后…
就在这时，沈知微的目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猛地从裴琰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不远处，那座矗立在石案旁、巨大而沉默的青铜星轨运行仪！
就在裴琰俯身靠近、沉水香气最浓的瞬间，她掌心那枚如同余烬般闷烧的血契符文印记，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清晰、如同被强磁吸引般的悸动！一股冰冷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牵引感，顺着印记瞬间传递到她的脑海！
方向，正对着那座青铜星轨仪！目标，是星轨仪最下方、支撑着复杂黄道环的、一根毫不起眼的、碗口粗细的青铜支柱！
那悸动感如此强烈，如此清晰，仿佛那根冰冷的青铜支柱内部，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呼唤着她掌心的符文印记！那感觉…与之前玄铁匣打开时符文对匣中血垢的强烈反应，极其相似！但更加内敛，更加隐蔽！
难道…？！
沈知微的心跳几乎停止！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真正的密信…或许不止一份！裴琰如此急切地想要拿到石案上那份，难道是为了掩盖…藏在星轨仪里的另一份？！一份可能指向更核心秘密的证据？！
裴琰敏锐地捕捉到了沈知微目光的瞬间偏移和她脸上那极其短暂的、混杂着惊疑与一丝难以置信的锐利！他心中警铃大作！顺着她的视线猛地回头！
视线所及，只有那座冰冷、沉默、布满了岁月尘埃的青铜星轨仪。
“沈姑娘在看什么？” 裴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碎裂，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探究。他直起身，不再伪装关切，阴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紧紧攫住沈知微的眼睛，试图从中挖出她刚才那瞬间异样的根源。
危险！致命的危险！
沈知微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垂下眼帘，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虚弱”而痛苦地蜷缩，右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痛苦下的无意识动作。“没…没什么…只是…头晕…”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
老太监端着温水无声地走了进来，垂首奉上。
裴琰没有接水，他的目光如同毒蛇，在沈知微惨白的脸上和那座沉默的青铜星轨仪之间来回扫视。刚才沈知微那瞬间的眼神和表情，绝非简单的头晕！她一定发现了什么！与这星轨仪有关？
他缓缓踱步，走向那座巨大的青铜仪器。沉重的靴子踏在光滑的石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敲在沈知微紧绷的心弦上。他伸出手，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轻轻抚摸着星轨仪冰冷、布满细微划痕的青铜表面，指尖看似随意地划过那些代表着星辰的宝石，最终，落在了那根碗口粗细、支撑着整个仪器的中央青铜支柱上。
他的指尖在支柱光滑的表面缓缓移动，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仔细检查着每一寸金属，试图找出任何可能的机关或暗格。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掌心那枚符文印记的悸动感，在裴琰的指尖靠近那根支柱时，陡然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急促！仿佛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就在裴琰的指尖即将滑过支柱靠近石案一侧、一个毫不起眼的、如同铸造时留下的小小凸起时——
“裴大人！” 沈知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发出嘶哑的呼喊，强行打断了裴琰的动作！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又无力地跌回尘埃，剧烈地喘息着，“那…那水…咳咳咳…”
裴琰的动作再次被打断！他猛地回头，阴鸷的目光中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烦躁！这妖女，一而再再而三！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
“吱呀——！”
昭宸殿沉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无声地推开！
一名穿着玄甲、气息沉凝肃杀的禁卫统领，如同铁塔般出现在殿门口，对着裴琰的方向，抱拳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裴大人！陛下口谕：紫宸殿朝议已开，六部九卿皆至，唯缺首辅！着裴大人即刻移步紫宸殿，共议北境灾异、荧惑守心之事！不得延误！”
禁卫统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如同惊雷！
裴琰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萧彻…这是故意的！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沈知微，又看了一眼那座沉默的青铜星轨仪，最终，目光狠狠扫过石案上那个被掀开一角的玄铁匣子，以及那卷露出边缘的皮革文书。杀意和焦急在他眼中疯狂交织。
禁卫统领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门口，手按刀柄，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显然不容违抗。
裴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杀机。他最后阴冷地瞥了一眼蜷缩在地的沈知微，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沈姑娘，”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好生‘休养’。老夫…晚些时候，再来‘教导’你。”
说罢，他猛地拂袖，转身大步朝着殿门走去，深紫色的官袍下摆带起一阵冷风。
沉重的殿门在裴琰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杀意。
沈知微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冰冷的尘埃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感和左臂那依旧刺骨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然而，她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悸，钉在了那座沉默的青铜星轨仪上，钉在了那根碗口粗细的中央支柱上，钉在了裴琰指尖即将触碰、却被她强行打断的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的青铜凸起之上！
刚才禁卫统领传旨时，殿门开启的瞬间，一缕微弱的光线恰好扫过那个凸起。
就在那一瞬间，沈知微清晰地看到，在那个小小的青铜凸起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铸造纹路融为一体的、用某种暗红色物质描绘的、扭曲而诡异的线条，一闪而逝！
那线条的走向…竟与她掌心血契符文印记的边缘轮廓，有着惊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