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草锦回来的时候,顶着一身的月色与疲倦,两只脚也像是跟着受了罚似的,走得蹒跚。
平时走到井边不过十几步,这次他却因为心迹空空,连花费多大力气迈过的门槛,又是怎样靠坐在井边的都忘了。
他的心中有颗巨大的石头砸下,如果说渠微吟在三人面前流血而亡已是未曾设想的局面,那他今天下午所见的场面就到了令人惊骇的程度。
他居然看到……
“嗯,怎么回事,”他突然抬眸,冷视四周,草植似有趴伏之状,他心中一惊:有人来过!
心里有过转瞬即逝的紧张,但很快放下心来:“翟月一般都不回来睡,肯定不是他。”
眸子中的寒光又陡然一变,从地上撑起来,抽出腰间小扇,警惕地望向那圆弧形的门廊,门廊的尽头,正是翟月卧房所在之处。
他一眼不眨地窥探,仿佛要在那扇虚掩的木门上盯出一个窟窿,好让他瞧见里屋之人是何方神圣。
脚步轻轻抬起,毫不犹豫地穿行过廊,极为敏捷地靠在窗边,深吸一口气,灵活地使扇子拍了个石子儿丢入。
听到落地之声后再无别的动静,他才凑了半张脸缓缓偏头朝里看,就着月光,他居然看到一只高靴黑鞋放在桌上。
再往里望,是另一只,倒在床边。
一向铺开的被子今夜却鼓起了大包。
实在诡异。
他实在忍不住了,直接推门进去。望着床上确实隆起的诡异场面,他连掀被子的勇气都没有。
鬼知道里面在干什么名堂啊。
正此时,那被子里的东西微微掀开了一条缝,他眼中一惊,猛地踢腿交叉下蹲。
原以为会从中飞出什么暗器,没想到从中居然露出一根白乎乎的胳膊。
“……”这又是什么路数,里头有白骨精吗?
他拿了扇子往那胳膊上戳了戳,肉感有,扇子传来的温度也不是虚的。
他总算意识到里面睡了个活人了,放下心头的紧张感。
不对,翟月被子里睡人才奇怪吧?
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
起身,三两下冲到床边,猛地掀开被子,怒目而视。
只见睡相凌乱的南宫耀正曲着身子睡在半条被子上,而另外半张不知何故再也不能让他汲取到该有的温度。
睡梦之中,不舍地摸着被角,咂着嘴,又似微寒,慢慢,慢慢地蜷缩起四肢,最后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双臂被他收回,抱在怀里。
衣衫松垮,睡相奇葩。
芜草锦慌忙把被子又盖了上去,手里哆哆嗦嗦地不知往哪儿放。
于是他很贴心地给他掖被子。
不过他的额头还是惊出冷汗来,动作也只是大咧咧地胡乱压了两下。
拂去冷汗,他默默念叨:“翟月这狂夫,要知道南宫睡他床上,他能劈了金闻歌。”
一想到金闻歌,他心里也瞬间添了火气,明明就反反复复看到他出现的身影,却像是故意躲着自己,无论怎样也抓不到他。
倒让他最后逮到了他居然围在翟月身边,不停地呵护他,还用那种骇人的方式给翟月灌输自己的灵力。
灌到最后,他都眼里模糊看不下去了,飙着泪就撒丫子跑。
丫的,越想越气,他芜草锦这么善良一人,处处照顾别人,却一次都得不到好,翟月他这个冰霜老人凭什么让金闻歌做到这种程度?
他很气愤地把手伸向南宫耀,又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冷空气灌入的瞬间,他望见床上的人顺心如意地皱了眉头。
芜草锦终于放松了眉梢,轻哼了一声,缓缓道:“你给爷起来重新睡。”
不过睡得还算沉的人压根听不到他小声怒气的话语,只是又不悦地瘪嘴,眼皮子也抖了两下,但还是没有如他所愿醒过来。
芜草锦的报仇行为也算结束了,气也顺了不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拈着被子的手猛地一丢,盖回在南宫身上。
“睡吧你就睡吧,以后有的你睡的!”撂完一句话,他转身离开,一个不小心,踩在地上的那只鞋子上,脚上崴了。
不过痛感须臾就好了,他只是重新扭直了腿,面向床帷,“以后睡归你以后的,反正今晚你别想在他床上睡踏实了!”
说罢,他抬手,挥去被子,一个潇洒转身,出门而去。
夜里,怕南宫耀睡得安稳了,他总要反复潜入进来,替他检查被子有没有盖好。
如果盖好了,他就让它盖不好;如果没盖好,他便撂句“这可不关我的事。”
反复折腾了三四次,他自己也烦了,守着那口井,数着铭记在心的那几颗星星,安分地睡了后半夜。
翌日。
翟月顶着一张惨白的脸,虚弱飘渺地走进院门,一进门,便看到了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芜草锦。
那井口离之不过半米之遥。
心中震惊,飞快地走到他身旁,蹲下以手探息,好在温热又绵长。
他拍拍他的脸,嘶哑的喉咙里未彻底消散的血腥还在浮着,艰难地唤着他的名字:“芜,草锦,你醒醒。”
芜草锦瞬间醒来,先是被他一张骇人的脸色怔得瞳孔涣散,待反应过来后,他猛地坐起,伸出一只手意欲碰碰他的面庞,却还是努力压了下来。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翟月也随之站起身子,不过半日未见,他的体态瘦削好些。
芜草锦盯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几次欲开口,却只是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那挤不出表情的翟月苦着喉咙干冷地笑了一下,道:“我也没想到,还能再撑撑。”
芜草锦吞吞口水,却没有翟月预想中的为自己回来而心情开朗的模样,只是犹如见到一个特别不想见到的人那样,瞪着老大的眼睛看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未变却已变的身形,嘴唇颤抖。
“怎么了,认不出吗?你不是号称,我的每个元神都能被你觉察?”翟月挑挑眉,还在开着玩笑。
芜草锦依旧不语,不过慢慢的,他的眼眶噙了泪滴,最后越聚越大,越来越多,就要夺眶而出的时候,他突然暴躁一声:“你这翟月,我以为你死了呢,你这个狂热追夫者,无所不用其极,用的都是出人意料的烂招!”
被他怼了一句,翟月也心里安慰了些许,他还以为自己一不在了,那群人就盯到草锦头上来了。
“我会死的,就是慢些。”
本来身躯脆化的进程已经逼近,脑中小鬼蚕食的恐怖曲子已经唱响,就连马儿也都失去希望地载着他不知该往何处奔驰。
可突然之间,黎明前的撕咬并未来到,大地微芒,银白色的僵土之上破出一线生机。
那是一条载着微光的触角,顶着巨大的压力蛮横生长,先是和硬土呈现如出一辙的棕青,接着棕青之上探出碧绿。
越来越多,爆出大把如汨汨流水的枝桠,肉眼可见地在枝干上喷发。
一棵巨大的柳树如同一变二二变四的诡异活口,疯狂向上蹿伸枝桠,片片叶片撞击出的稀稀拉拉的声响连绵不绝地奏起。
那枝桠向上攀升,不知疲倦地集群向上。
终于稳稳地托住了那同样身怀微光的身躯。柳条瞬间意识般将他重新高高举起,越来越高,叶片撞击声越来越响。
与此同时,底下生长缓慢的柳树枝还在不间断地翻飞,一层又一层的枝条,柳叶缓缓闪着阵阵向上传输的光明。
最后,光亮在最高头的中心处达到鼎盛,巨大的灵力往那具脆弱的身体不断运送。
落在地面的马儿挣脱缰绳,行动自由,开始欢欣鼓舞地嘶鸣,奔腾到高处。
总之就是——
“这次我没死成,草锦,你也感到震撼吧,我也是,待我同你细细说来。”
“别说了。”他却没什么兴趣的样子,直接打断他。
“嗯?”
芜草锦指了指他敞开的卧房门,缓缓道:“还有其他震撼的事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