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终于停了，留下湿漉漉的寂静。沈微蜷缩在柔软的扶手椅里，膝上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蓝光。搜索引擎页面显示着关于“黑色曼陀罗 (black datura)”的详尽资料。她的指尖冰凉，悬停在触摸板上，目光死死锁住其中一条信息：
＞ “变种‘暗夜君王’(midnight monarch)：极其稀有，花瓣呈现近乎墨黑的深紫色，仅在特定光照和土壤条件下培育成功。据信，目前仅有‘绿野仙踪’私人植物园（所有者：周明远教授）掌握其稳定培育技术……”
“绿野仙踪……” 沈微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那个连环杀手现场遗留的干花标志，那个象征着死亡与不可预知厄运的符号，源头就在这里。周明远教授……他是知情者？参与者？还是……下一个目标？
那条冰冷的匿名短信——“你丈夫是连环杀手”——再次在脑海中尖锐地回响。陆凛书房暗格里属于她少女时代的发卡，与十年前凶手口袋里那枚一模一样的发卡，像两把冰冷的钥匙，不断试图撬开她记忆中尘封的血腥之门。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被蒙蔽、被操控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想要撕开一切伪装的冲动。
她不能再等了。陆凛昨天去了邻市处理紧急并购案，最快也要明天下午回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沈微深吸一口气，合上电脑。她起身，动作轻得像一只猫，走向衣帽间深处。她没有选择那些便于行动却显眼的运动装，而是挑了一件陆凛为她定制的、几乎融于夜色的深灰丝绒连帽斗篷。斗篷下，是同样深色的贴身衣物。她将长发紧紧盘起，塞进一顶同样深色的软帽里。最后，她从梳妆台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工具包——里面是她在陆凛严格保护下，偷偷准备的简易开锁工具、一支强光手电、一部无法追踪的预付费手机，还有一小瓶防狼喷雾。这是她为自己构筑的、微弱的反抗壁垒。
夜色浓稠如墨。沈微驾驶着一辆不起眼的普通轿车，导航设定在城郊的“绿野仙踪”。道路越走越偏僻，路灯稀疏，两旁是影影绰绰的树林轮廓，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的神经绷紧一分。她关闭了车灯，仅靠微弱的月光和记忆中的导航地图摸索前进。
终于，一道锈迹斑斑、爬满藤蔓的铁艺大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门旁挂着一块古朴的木牌：“绿野仙踪 - 私人领地，非请勿入”。大门紧闭着，电子锁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沈微将车停在远处树林的阴影里，熄火。她戴上斗篷的帽子，将脸隐藏在更深的阴影中，像一缕幽魂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大门。植物园外围的围墙不算太高，但顶端有尖锐的防盗铁丝网。她绕着围墙走了一段，发现一处因年久失修而略微坍塌的角落，藤蔓覆盖下形成一个天然的缺口。
心跳如擂鼓。她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斗篷被粗糙的砖石和藤蔓勾住，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她屏住呼吸，动作更加小心。翻过围墙，轻盈地落在园内松软的草地上。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月光吝啬地洒下，勾勒出奇形怪状的巨大植物轮廓，扭曲的枝干如同蛰伏的怪兽。巨大的玻璃温室在园区深处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像一座沉默的水晶宫殿。整个园子寂静得可怕，连虫鸣声都消失了，只有风吹过叶片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沈微打开小手电，用斗篷捂住光源，只漏出一束微弱的光柱，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按照之前查到的园区简易地图，朝着核心区域——那个培育稀有植物的热带雨林温室移动。脚下的碎石小径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两旁是茂密得近乎狰狞的热带植物，巨大的叶片在微光下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她吞噬。
温室的玻璃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沈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比外面更浓郁、更潮湿闷热的气息混杂着……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她的血液瞬间凉了一半。
强压住转身逃跑的冲动，沈微闪身进入温室，迅速将门在身后掩上。手电的光束在巨大的空间里晃动。这里像一个微缩的热带丛林，空气湿热得让人窒息。高大的棕榈、蕨类植物肆意生长，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垂落。人工瀑布早已干涸，只剩下空洞的假山轮廓。
她的目标很明确——培育稀有植物的特殊区域。光束扫过一排排恒温恒湿的培育箱，最终停留在温室最深处，一个被独立隔开、配备了更精密设备的区域。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培育箱的玻璃碎裂了一地，里面精心培育的珍稀植物被践踏、折断，泥土散落得到处都是。而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一个人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
是周明远教授。
他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粘在布满惊恐和痛苦的脸上，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早已涣散，直勾勾地“望”着温室布满水汽的穹顶。他的胸口，一片深色的、几乎与周围阴影融为一体的污渍浸透了浅色的工作服。血腥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粘稠，沉甸甸地压在这片人造的热带雨林中。
沈微捂住嘴，才勉强没有尖叫出声。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手电光束颤抖着扫过尸体周围。打斗的痕迹很明显——翻倒的工具架，散落的培养皿碎片，几株高大的植物被撞断……
就在这时，光束的边缘，在周教授蜷曲的手指附近，一株被连根拔起、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植物根部泥土里，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道微弱的、冰冷的光芒。
沈微的心猛地一缩。她几乎是挪动着僵硬的双腿，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是一朵花。或者说，曾经是一朵花。花瓣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墨黑的深紫色，即使被泥土沾染、被蹂躏得残破不堪，那种妖异而危险的美感依旧触目惊心——黑色曼陀罗“暗夜君王”。它像一个被遗弃的死亡标记，静静地躺在凶案现场。
而就在这株残花旁边，在翻开的、带着湿气的泥土里，静静地躺着一枚袖扣。
沈微蹲下身，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电。她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泥土。
袖扣的样式简洁而尊贵，主体是铂金材质，中间镶嵌着一颗……完美无瑕的方形切割钻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钻石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这枚袖扣，沈微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陆凛定制的袖扣之一！她曾无数次在清晨为他系上，指尖触碰过这冰冷的金属和璀璨的钻石！这是他在出席极其重要的商业场合时才会佩戴的、彰显身份与品味的标志之一！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片刚刚发生凶杀、培育着死亡象征的土壤里？在离死者如此之近的地方？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沈微的脑子里炸开了。匿名短信的指控、陆凛深夜拖拽裹尸袋的画面、他书房里的发卡、凶手口袋里的发卡……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以这枚染着泥污却依旧刺眼的钻石袖扣为核心，瞬间拼凑出一个让她浑身血液冻结的图景！
是他！真的是他！陆凛！他来过这里！他杀了周教授！为了灭口？为了掩盖黑色曼陀罗的来源？为了……继续他那血腥的“清理门户”？
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背叛、被玩弄于股掌的滔天愤怒，如同冰与火交织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沈微。她甚至忘了身处凶案现场的危险，忘了那具近在咫尺的尸体。她死死地盯着那枚袖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一丝清醒。
她颤抖着伸出手，用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裹起那枚袖扣，仿佛它是一条剧毒的蛇。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指尖，直抵心脏。
沈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个如同地狱般的温室的。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凭借本能翻出围墙，发动汽车，一路几乎是飙回了陆氏别墅。恐惧和愤怒在她体内激烈地冲撞，让她浑身冰冷，却又像被架在火上炙烤。
别墅里一片死寂。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沈微像幽灵一样穿过空旷奢华的大厅，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她直接走向客厅，那里空间开阔，无处躲藏。
她需要空间，需要面对。
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包裹着袖扣的手帕，仿佛握着最后的、也是毁灭性的证据。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她曾以为是救赎、如今却可能是深渊的男人归来。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终于传来轻微的电子锁开启声，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
陆凛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意。昂贵的黑色大衣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带扯松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棘手事务后的疲惫。然而，当他锐利的目光落在客厅中央、那个如同雕塑般僵硬坐着的沈微身上时，那丝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警惕的东西取代。
“还没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逡巡，“脸色怎么这么差？”他朝她走来，脚步依旧沉稳，带着他惯有的、掌控一切的气场。
沈微没有动。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陆凛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绷。他的目光扫过她紧握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微微？”他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伸出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去碰触她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
沈微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温顺、依赖或迷茫，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冷的、燃烧着火焰的绝望和质问！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刃，直直刺向陆凛。
陆凛伸出的手，硬生生顿在了半空中。
沈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了紧握的手掌。那块素色的手帕在她掌心摊开，露出里面那枚即使沾染了泥污、却依旧无法掩盖其璀璨与冰冷的钻石袖扣。
她将手掌伸到陆凛眼前，近得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空旷的客厅里：
“陆凛，告诉我，你的袖扣——”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撕裂，目光死死锁住陆凛骤然收缩的瞳孔，
“为什么会出现在周明远的尸体旁边？在那些被踩烂的黑色曼陀罗花泥里？！”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了。
昏黄的壁灯光线下，陆凛脸上的所有表情——那丝疲惫，那点关切，惯有的掌控感——在听到“周明远”、“尸体”、“黑色曼陀罗花泥”这几个词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骤然碎裂！
他深邃的眼眸在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猝然揭穿的狼狈？所有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涌、碰撞，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胆寒的幽暗。
他没有去看那枚袖扣，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沈微苍白却写满决绝质问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情或伪装，只剩下一种被冒犯领地、被触及核心秘密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危险光芒。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客厅里交错。
陆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顿在半空的手。他站直了身体，挺拔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将沈微完全笼罩。他微微俯身，凑近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带着雪松冷冽气息，却又仿佛蕴藏着血腥的温度。
他的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如刀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噬人的寒潭，牢牢锁住沈微的视线，不容她有丝毫闪躲。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被压抑的平静，却蕴含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沈微，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神经，
“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她的心上。
“不是所有的尸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掌心的袖扣，又落回她惊骇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后半句，如同宣判：
“……都配让你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