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一)
湘中的雨季,天穹如同被无数细针刺破般,浸染着湿漉漉的阴郁。王新仁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载满蔬菜,在泥泞不堪的乡间小路上艰难前行。车轮深陷泥淖,王新仁咬紧牙关,额头青筋凸起,使尽全身力气奋力前推,泥点溅满了裤腿。车斗里几捆韭菜不安分地滑落下来,跌落泥水之中。王新仁心头一紧,顾不得泥泞,慌忙俯身去拾,却忽然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倒在地,狼狈不堪。他默默爬起来,将沾满泥污的韭菜重新放回车上,那几捆菜,仿佛成了沉甸甸压在身上的生计。
母亲阮雪在长沙城里的雇主家中擦窗。她身材瘦小,踮着脚尖,手臂绷直,努力伸长手臂擦拭着玻璃高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她却浑然不觉。雇主太太坐在沙发上,目光扫过阮雪,眉头微蹙,终于开口:“阮姐,你在我家做了大半年了,人勤快,我们很满意。”她顿了顿,语气忽然沉了下来,“可昨天派出所来查流动人口,我才知道你连个正规证件都没有……这……这不合规矩,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阮雪擦窗的手猛地顿住,指尖微微颤抖。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歉疚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向上牵动,显得格外勉强:“太太,对不起……我,我这就走。”她默默解下围裙,默默叠好,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走出那扇光洁的防盗门,身后传来清晰的落锁声,阮雪站在楼道里,望着眼前紧闭的门,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这道门狠狠锁住了。
傍晚时分,阮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位于开福区边缘的出租屋。屋内狭窄而昏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儿子王华民趴在矮凳上写作业,妹妹华英则蜷在角落的旧沙发里,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课本。门响处,王新仁也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与泥水的气息,沉默地放下空了大半的菜筐。
“今天……东家那边……”阮雪的声音轻飘飘的,悬在潮湿的空气里,像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烟。
王新仁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红丝,死死盯着妻子:“又怎么了?”
“辞了。”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屋里的每个人心上。
王新仁没说话,只是狠狠一拳砸在斑驳掉皮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华英吓得缩了缩脖子,华民笔尖一顿,在作业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无力的墨痕。灯光昏暗,映照着父亲阴沉的脸和母亲低垂的肩,墙皮簌簌掉落的微尘在光柱里绝望地浮沉。华民默默低下头,作业本上那道长长的墨痕,仿佛划开了少年心里懵懂的安稳。
这晚,王新仁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皱巴巴的证明,还有一小沓被摸得发毛的零钱。次日清晨,他换上了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夹克,带着阮雪,走进了开福区派出所户籍科。等待的队伍缓慢移动,阮雪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终于轮到他们,王新仁堆起笑容,小心翼翼地把材料递进窗口:“同志,麻烦您,给我爱人办个居住证……”
窗内戴着眼镜的民警面无表情地翻看着那几张薄纸,手指快速地在纸页间拨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如同宣判。“材料不全。缺原籍国的无犯罪证明,缺你们婚姻关系在越南的合法公证认证,还有……”他抬眼扫了一下阮雪,“她的护照和签证呢?过期了?那属于非法滞留。”他把材料推了出来,声音平板,“不符合规定,办不了。”那叠纸像被丢弃的落叶,轻飘飘地滑出窗口,落在王新仁颤抖的手上。
“同志,您通融通融……”王新仁急切地俯身靠近窗口,声音里带着哀求,“我们孩子都在这里读书,老婆跟我十几年了,一直本分……”
民警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规定就是规定!下一个!”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王新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褪去,变成一片灰白。他攥着那几张无用的纸,低着头,拉着木然的阮雪,一步步挪出派出所大门。阳光刺眼,他靠着冰冷的墙根蹲下去,摸出一根最便宜的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阮雪站在他旁边,像一株失了水分的植物,看着街对面小学崭新的校门,华英的笑脸仿佛就在眼前闪动,又瞬间被烟雾撕裂。王新仁脚边,烟蒂很快积了一小撮,像散落一地的、无法拾起的希望残骸。
几天后,王新仁托人找到个“有路子”的中间人,在对方暗示下,他几乎掏空了家里那个藏着毛票的饼干盒。然而,钱拿去了,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王新仁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暴跳如雷,骂声震得薄薄的墙壁嗡嗡作响,绝望的吼叫在狭小的空间里冲撞。华民和华英躲在里屋,大气不敢出。华英紧紧抓住哥哥的胳膊,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华民搂着妹妹,听着外间父亲困兽般的咆哮和母亲压抑的啜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那寒意从脚底升起,冻僵了他十四岁的骨头缝。
阮雪在一个高档小区做临时保洁。一天中午,她在楼道里吃自带的冷饭,一个穿着讲究、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在她身边停下,递给她一瓶水。女人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大姐,看你总是一个人,挺不容易的吧?”
阮雪迟疑了一下,接过水,小声说:“谢谢。”女人的关切像一道细小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淌过她结了冰的心口。女人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临走时,却飞快地往阮雪手心塞了一张叠好的小纸条,压低声音:“别声张。上面有个电话,说是张姐,或许能帮你问问‘身份’的事。”女人步履匆匆地消失在电梯口。阮雪站在原地,手心里那张小小的纸条,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尖发颤,又带着一种灼人的、微弱的希望。
晚上,孩子们睡了。阮雪轻轻关上里屋的门,走到那个放在墙角、漆色剥落的五斗柜前。她拉开最下面那个抽屉,在几件旧衣服下面摸索着。她的手在黑暗中触到一个硬硬的小本子边缘,指尖微微一顿,才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本深红色的越南护照,还有一张折痕很深、泛黄的河内大学毕业证书照片。照片上的阮雪,穿着毕业袍,眼神明亮,笑容自信飞扬。她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护照里,手指在那张年轻飞扬的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冰凉的塑封膜下,隔着无法跨越的时光之河,抚摸着那个也曾拥有清晰身份的、光亮的自己。
王新仁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妻子的动作。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阮雪放好护照,转过身,眼神里交织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忧虑:“新仁,那个电话……我想打。”
王新仁沉默了许久,闷闷地说:“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吗?试试吧。”他抬起头,目光疲惫而锐利,“但记着,别在电话里提钱!一个字都别提!”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紧的弦。
里屋的门缝下,透出外面昏黄的光。王华民屏住呼吸,赤脚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后,耳朵紧紧贴着冰凉的门板。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惊雷,一字字滚过他的耳膜:“电话”、“张姐”、“身份”、“别提钱”……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他少年敏感的心里。黑暗中,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门板那端,是父母在悬崖边缘的孤注一掷;门板这端,是少年世界里无声坍塌的堤岸。这通尚未拨出的电话,像一枚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之下,是更深的未知与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