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墓地(终章)
张小曼的上诉,像一只濒死的毒蜂,在二审法庭上做最后的、徒劳的嗡鸣。她的金丝眼镜律师,将“财产转移”的指控发挥到了极致,唾沫横飞地复述着那套精心计算的“账目”——李志强每年二三十万的净收入,扣除“有限”的生活费和“可控”的医药费后,那凭空蒸发的巨额现金,必然是隐匿转移的铁证!他要求法庭全面调取、彻查我名下所有账户的五年流水,仿佛那冰冷的数字背后,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黄金宝藏。
我的律师早有准备。他沉稳地起身,如同面对一场早已预料的风暴。
“对方代理人的指控,建立在极其脆弱且选择性失明的逻辑之上。”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直接穿透了对方的喧嚣,“首先,李志强先生的收入,并非对方臆想的、毫无波动的印钞机。长途货运,风险与收益并存。车辆事故、罚款、维修保养、市场波动、甚至政策调整,都直接影响其最终净收入。对方仅凭被上诉人一句‘每年二三十万’的概述性陈述,就武断认定连续数年稳定高收入,缺乏实证支持。”
他随即转向法官,提交了厚厚一摞材料:“法官,请看这些。这是李志强先生生前近三年的部分车辆维修记录、事故处理单据、罚款缴纳凭证,以及因身体原因(非最后脑出血阶段)造成的多次停运记录。这足以证明其收入存在显着波动和不稳定性。”
接着,他抛出了真正的杀手锏,声音陡然加重:“而关于对方刻意忽略、甚至轻描淡写的‘医药费’——这才是吞噬家庭现金流的真正黑洞!”他举起一份份盖着医院鲜红印章的清单和长长的缴费记录,“李志强先生突发脑出血成为植物人后,在IcU重症监护室抢救、维持生命长达一个月!仅此一项,扣除医保报销后,自费部分高达二十五万七千余元!转入普通病房后,持续近半年的生命维持、各种进口药物、营养液、器械租赁、专业护工费用……累计自费支出超过四十万元!”
他一页页展示着单据,冰冷的数字触目惊心。“这仅仅是医疗开支!家庭日常开销呢?瘫痪病人的特殊护理用品呢?人情往来呢?店铺需要维持的现金流呢?还有,”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张小曼的律师,“李志强先生生前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需要持续偿还的小额债务或人情债?对方律师在计算‘必要开支’时,是否选择性遗忘了这些?”
最后,我的律师拿出了我那份沉甸甸的流水清单复印件,以及与之对应的、密密麻麻的家庭开支凭证汇总册(包括大量琐碎的日常消费小票、转账记录)。“法官,这是被上诉人王娟女士名下主要账户近五年的完整流水。我方已进行初步梳理,并附上对应时期的家庭大额开支说明及凭证索引。每一笔大额支出,都有据可循,绝大部分指向家庭共同生活、李志强先生的医疗及债务清偿!对方所谓的‘巨额资金去向不明’,纯属无稽之谈!我方恳请法庭明察,驳回上诉人毫无事实依据、滥用诉权的无理上诉!”
张小曼的律师脸色铁青,试图反驳,强调IcU费用时间点靠后,不能覆盖前三年的“积累”。但气势已颓。法官仔细翻阅着双方提交的证据,尤其是我方提供的医疗费用清单和流水凭证索引,眉头紧锁,不时询问细节。
庭审成了数字的拉锯战,冰冷而残酷。张小曼坐在上诉人席上,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看着法官翻阅那些象征着丈夫最后痛苦时光、也耗尽了这个家最后元气的医疗单据,眼神空洞。那些天文数字般的自费金额,像一记记重锤,砸碎了她关于“巨额隐匿财产”的最后幻想。婆婆没有来旁听,或许她早已心力交瘁,或许她守着那座新建的“衣冠冢”寻求慰藉。
最终,法官当庭并未宣判,但整个法庭的氛围已昭示了结局。金丝眼镜律师离席时,脚步虚浮,甚至没有再看张小曼一眼。张小曼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塑,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她精心构筑的、指向我的贪婪堡垒,在如山铁证和残酷现实面前,轰然倒塌。
几天后,二审判决书送达: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与此同时,那场关于别墅的拍卖闹剧也尘埃落定。法院组织了第二次拍卖,起拍价再次下调。王胖子作为最大的债权人,带着几个同样不甘心的小债主,抱着“能捞回多少算多少”的心态,硬着头皮参与了竞拍。过程极其冷清。最终,王胖子以远低于第一次流拍价、仅相当于当前市场价约百分之六十的极低价格,“成功”拍得了那座烫手的山芋。这价格,远不足以覆盖所有债务本金,更遑论利息。
执行局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王胖子叼着烟,脸色比锅底还黑。法官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阵按,最后摊了摊手:“王总,还有各位,情况你们也清楚。拍卖款就这么多,优先扣除执行费、评估拍卖费后,剩下的按你们各自的债权比例分。本金能拿回百分之六十左右,利息……就别想了。这已经是最大限度。如果不同意,那就只能‘以物抵债’,把房子按这个拍卖价抵给你们,你们自己拿去处理,是租是卖随你们,后续税费、物业费自理。”
王胖子狠狠掐灭烟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其他几个小债主面面相觑,唉声叹气。抵房子?那破别墅现在根本租不上价,卖又卖不掉,还要倒贴钱养着它?最终,在一片沮丧和咒骂声中,债主们捏着鼻子,在法院的调解(或者说强制分配)协议书上签了字。王胖子拿到了一张数额远低于预期的支票,算是用那座空置的别墅和巨大的亏损,给自己这场失败的借贷画上了一个惨淡的句号。
所有的法律程序,终于走到了尽头。喧嚣落幕,只留下满地狼藉。
一个清冷的早晨,我路过城郊那处廉价的公共墓园。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佝偻背影——是婆婆。她正蹲在一座崭新的、极其简陋的水泥墓碑前,费力地拔着周围的杂草。墓碑很小,上面粗糙地刻着“李志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慈父”。没有遗像,没有骨灰。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衣冠冢。她显然打听到了丈夫骨灰最初被草草安葬的地方(尽管后来被我取走扬撒),固执地在这里给他立了碑。
墓碑前,放着几个干瘪的苹果和一小堆燃烧殆尽的纸灰。婆婆一边拔草,一边对着那冰冷的石碑絮絮叨叨,声音模糊不清,被晨风吹散。那个小男孩没有来。
我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她需要一个寄托哀思的符号,一个能让孙子磕头的地方,哪怕里面空无一物。这“墓地”,与其说是给李志强的,不如说是给她自己无处安放的晚年和渺茫希望的。她拔草的动作显得那么徒劳而凄凉,仿佛在清理一片永远无法真正埋葬过去的废墟。
我没有走近,也没有停留。转过身,朝着与墓园相反的方向走去。阳光穿透清冷的空气,洒在空旷的街道上。
回到店铺,我拿出那张被捏得有些发皱的车票。终点站是南方一个陌生的、温暖的海滨小城。店铺的转让合同已经签好,钥匙也交给了新的租客。账户里那点解冻后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钱,足够我在远方重新开始一段极其简朴的生活。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太多不堪记忆的方寸之地,我拉下卷帘门,锁好。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拖着简单的行李箱,我走向长途汽车站。没有回头。城市的高楼在身后渐渐退去,喧嚣也被抛远。
车子启动,驶离站台。窗外的景物开始流动。经过城郊时,那片廉价的公共墓园再次进入视野。婆婆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那座小小的、崭新的水泥墓碑,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点刺眼的白光。墓碑上那个名字,像一个小小的黑色句点,钉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遗忘的墓地。埋葬的,是那个叫李志强的男人,是那段千疮百孔的婚姻,是那些贪婪、背叛和永无止境的算计,是王娟前半生所有的幻想与挣扎。
车子加速,拐过一个弯道。那座小小的白色墓碑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
前方,是蜿蜒的公路,是陌生的地平线。风吹进车窗,带着远方湿润的、自由的气息。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该去种自己的花了。在远离这片废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