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四)
王沐晴的周岁宴热热闹闹地在济南一家中档饭店办完,宴席的喧嚣散去,留下的却是小两口面对现实账本的沉默。月嫂两个月,加上期间额外的生活费补贴,两万块像水一样流走了。后来请的保姆带到沐晴一岁,又是笔不小的开销。这还不算陈礼华孕产期的住院费、各种补品、检查费,以及为那个小生命购置的如山般的婴儿用品——奶粉、尿不湿、衣服、玩具、安全座椅……钱花得像开了闸。
好在两家父母都伸了手。王建国和张玉芹封了个厚厚的大红包,整整一万块。陈家这边,陈父陈母也拿出了一万。这沉甸甸的两万块钱,解了燃眉之急,也像一块温热的熨斗,暂时熨平了经济压力带来的焦躁褶皱。“门当户对”的好处,在这实实在在的帮衬里显出了分量——彼此都拿得出,也愿意拿,谁家也不至于太吃力,或者觉得吃了亏。
但散席后,陈父私下里跟女儿女婿交了底:“礼华,业鹏,孩子周岁了,最难的时候算是熬过来了。我们两边老的,能帮衬的都帮衬了。往后这日子怎么过,主要还得靠你们自己。我们手里也得留点养老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笔贴补了。” 王家那边,张玉芹在电话里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业鹏啊,你爸我俩也尽力了,往后你们小两口好好奔,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
输血终止了。新的方案迅速出炉:陈母李芳正式“上岗”,从辽东来到济南,住进小两口的出租屋(新房为了沐晴健康继续晾着),专职带外孙女。王家则每月固定打两千块钱过来,算是补贴李芳在济南的开销,也表达一份心意。
日子似乎进入了新的轨道。李芳的到来,虽然育儿观念上和张玉芹(偶尔来小住)时有碰撞,但毕竟亲姥姥带外孙女,那份细致和用心是无可替代的。沐晴在姥姥的精心照料下,长得白白胖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成了全家的开心果。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新的波澜正在酝酿——二胎。
这个议题,最初是由陈父在一次家庭视频通话中,看似随意地提起的。他抱着屏幕里的沐晴,笑得满脸褶子:“哎哟,我的大晴晴真招人疼!要是再有个弟弟妹妹陪她玩,多好!” 这话像颗种子,迅速在两家老人心里生了根。
王建国和张玉芹立刻响应:“是啊是啊,一个孩子太孤单了!你们俩都是独苗,最知道独生子女的滋味了。趁我们老胳膊老腿还能帮上点忙,再生一个,两个孩子有个伴儿,将来你们老了也轻松!”
陈母李芳抱着沐晴在旁边,虽然没直接表态,但那眼神里的期盼是藏不住的。两家老人,在“必须生二胎”这件事上,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惊人的一致。理由充分:两家都只有这一个孩子(王业鹏、陈礼华),经济条件在县城工薪阶层里也算得上中上(有退休金,有积蓄),完全“养得起”。
压力像无形的潮水,涌向年轻的夫妻。
王业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还生?一个晴晴就够喝一壶的了!房贷、奶粉钱、以后教育费,哪样不是钱?妈在这帮忙是省了保姆费,可家里多一张嘴,开销也大了啊!再来一个,想想都头大!”
陈礼华更是抵触:“生晴晴的苦还没忘呢!怀孕、生产、喂奶、熬夜……我现在工作刚有点起色,再来一遍?我的事业怎么办?而且,两个孩子,精力怎么分?对晴晴公平吗?” 她看着怀里无忧无虑的女儿,心里充满了抗拒。
但这一次,两家老人异常坚决。张玉芹在电话里语重心长:“业鹏,钱的事你别太愁,我和你爸还能再攒攒,到时候该帮还得帮!孩子是财富啊!” 陈父则搬出了更现实的考量:“礼华,你想长远点。一个孩子,将来你们老了,她负担多重?有个兄弟姐妹分担,对谁都好。再说,趁着我和你妈,还有业鹏爸妈,身体都还行,能搭把手,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输血”虽然停止了,但“承诺输血”的威慑力还在。那句“到时候该帮还得帮”像一颗定心丸,也像一根无形的缰绳。小两口在父母们轮番的“道理轰炸”和“经济兜底”的暗示下,挣扎、争吵、冷战,最终还是妥协了。备孕提上了日程。
既然决定要生,新的矛盾焦点立刻转移到了沐晴那些“退役”的婴儿用品上。
陈礼华看着出租屋里堆积如山的“遗产”:那个笨重的实木婴儿床、几辆不同阶段的童车(高景观的、轻便伞车的、学步推车)、成箱的玩具(有些甚至没拆封)、各种型号的奶瓶、消毒锅、温奶器、小山似的衣服(从52码到90码)……只觉得头皮发麻,空间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业鹏,这些东西,该处理的处理掉吧?占地方,而且放久了也旧了,老二生出来用新的多好。”陈礼华一边费力地把一辆粉色的学步车往阳台角落塞,一边提议。
“处理掉?!”王业鹏刚从书房加班出来,一听就瞪圆了眼,“这些东西都好好的!婴儿床实木的,多结实!童车也没坏,就是旧了点!奶瓶消毒锅这些不都能用?全扔了买新的?那得多少钱?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可你看这颜色!”陈礼华指着那辆粉得扎眼的学步车,“万一老二是个男孩呢?用粉色的?还有这些衣服,大部分都是女孩的!”
“男孩怎么了?粉的就不能用了?实用最重要!衣服洗洗干净,小婴儿穿什么不行?讲究那么多!”王业鹏的实用主义思维占据上风,“再说,谁知道二胎是男是女?万一又是女孩呢?这些东西不全都能用上?现在扔了,到时候再买,不是浪费?”
“可家里就这么大地方!堆着这些破烂,看着就心烦!”陈礼华看着这堆“破烂”,想起当初置办时花的钱,更觉得憋屈。
“怎么就是破烂了?都是钱买的!我看都挺好!”王业鹏蹲下来,扒拉着一个装玩具的箱子,“你看这个小钢琴,音乐还能响呢!这个布书也没坏!留着!都留着!大不了租个小仓库!”
“租仓库?又是一笔开销!你算过账没有?”陈礼华声音拔高了。
“那也比全扔了再买新的划算!”王业鹏毫不退让。
这场关于“留与扔”的拉锯战持续了数日。最终,在陈母李芳的“和稀泥”下达成妥协:最占地方的婴儿床和一辆最笨重的高景观童车处理掉(王业鹏心疼了好久);其余童车、玩具、大部分衣物、喂养用品清洗消毒后打包封箱,塞进了出租屋能利用的所有犄角旮旯,以及新房里暂时空着的储藏室。家里空间更逼仄了,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旧物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奶味和积尘的气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于沐晴的早期教育,分歧的苗头已经悄然探出。
沐晴快一岁半了,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模仿力超强的时候。陈母李芳是文化馆退休的,骨子里带着对“才艺”的执念。她开始有意识地教沐晴背简单的古诗,听古典音乐片段,拿着彩色卡片认水果动物,嘴里念叨着:“我们晴晴聪明,要从小熏陶。”
周末,张玉芹从鲁南过来看孙女。看到李芳正一本正经地拿着卡片让沐晴认“香蕉”、“苹果”,沐晴却只顾着把卡片往嘴里塞,张玉芹忍不住笑道:“哎哟,亲家母,孩子才多大呀?让她玩呗!认得香蕉苹果有什么用?高兴最重要!你看我们晴晴,笑得多好!”
李芳不以为然:“早教要趁早!现在正是开发智力的时候。我们礼华小时候,我就这么教的,你看现在多有出息。”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张玉芹撇撇嘴,没再反驳,转身拿出新买的、会唱歌会闪光的塑料玩具车逗沐晴:“来,晴晴,看奶奶给你买的小汽车!呜~呜~开喽!”沐晴立刻被炫目的灯光和欢快的音乐吸引,咯咯笑着爬过去,把李芳手里的卡片丢在了一边。
李芳看着孙女被那“俗气”的玩具吸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晚上,哄睡了沐晴,陈礼华和王业鹏难得有点自己的时间。陈礼华刷着手机,看到一个本地知名早教中心的广告,主打双语启蒙和艺术感知,她有点心动:“业鹏,你看这个早教中心,评价挺好的。要不给晴晴报个班?我看小区里好多孩子都去。”
王业鹏正在看球赛,头也没抬:“早教?贵不贵啊?一节课好几百吧?有什么用?不就是一群孩子玩?在家姥姥教教认认字,奶奶陪着玩玩玩具,不也一样?花那冤枉钱干嘛?”
“怎么就是冤枉钱了?”陈礼华放下手机,“人家那是科学系统的启蒙!环境也好,有专业老师,能接触更多小朋友,培养社交能力!你看妈教,就是死记硬背,奶奶呢,就知道瞎玩!”
“死记硬背?瞎玩?”王业鹏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带着点嘲讽,“你妈教的就是好的,我妈带的就是瞎玩?礼华,你这双标也太明显了吧?我看晴晴跟着奶奶玩得挺开心,怎么就不行了?非得上那种烧钱的班才叫教育?”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礼华被噎了一下,脸涨红了,“我是说要有规划!不能由着性子来!早教是投资!你懂不懂?”
“投资?我看是消费!还是高消费!”王业鹏关掉电视,语气也硬了起来,“现在房贷、马上又要准备二胎,哪哪都要钱!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开心健康最重要,搞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干什么?这事儿我不同意!”
争吵不欢而散。陈礼华气闷地回到卧室,看着熟睡的女儿粉嫩的小脸。客厅里,王业鹏烦躁地切换着电视频道,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而次卧里,李芳戴着老花镜,正仔细研究着一本《0-3岁婴幼儿智力开发游戏》,张玉芹则和老家的小姐妹在微信上热聊,分享着刚拍的小孙女玩玩具的可爱视频。
关于如何“浇灌”这株小苗,四个大人,四种心思。沐晴无忧无虑的鼾声在房间里轻轻回响,浑然不知,在她人生最初的跑道上,关于方向和节奏的无声角力,已然拉开了序幕。那辆被塞在阳台角落的粉色学步车,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