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的日子(七)
意识像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又挣扎着浮起。后脑的钝痛一阵阵袭来,眼前是模糊晃动的白光和焦急的人脸轮廓。林晚艰难地睁开眼,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间灌满鼻腔。她躺在急诊室的观察床上,头顶惨白的灯光晃得她眼睛发酸。
“醒了醒了!”陈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恐慌,“嫂子!你可吓死我们了!”
林晚的目光空洞地扫过陈亮那张惊惶的脸,掠过旁边护士忙碌的身影,最后定格在自己扎着输液针的手背上。冰冷的药液一滴滴流入血管,却无法驱散她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七十六块三毛二……那串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混沌的脑海里反复灼烧。周正明被抓了……钱……没了。陈默用错误和生命换来的最后一点念想,那点支撑她熬过绝望的“保障”,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被那个所谓的“可靠”受托人,连同其他无数受害者的血汗一起,席卷一空,只剩下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妈……”林晚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
陈亮脸上的庆幸瞬间僵住,眼神躲闪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妈……妈还在病房里……医生来看过了,说你就是急火攻心,加上劳累过度,有点轻微脑震荡,休息一下就好……”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那个如同深渊般吞噬了所有希望的银行余额。
林晚闭上眼,浓重的疲惫和灭顶的绝望再次将她淹没。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去质问。心,已经在那串数字面前,彻底冻僵了。
几天后,林晚不顾医生劝阻,执意出院。后脑的肿块还未完全消退,走路还有些虚浮。她回到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死亡气息和沉重债务的病房。婆婆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呼吸机嘶嘶作响,维持着那具躯壳最后的、毫无意义的生命体征。催缴单已经堆成了小山,红色的“欠费”字样触目惊心。护士站委婉却不容置疑地通知:欠费已超过上限,若再不缴纳,将不得不停止部分非维持生命必需的药物和护理。
陈亮和张丽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医院也找不到人。他们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甩脱了婆婆这个巨大的包袱,连同那个可能随时引爆的陈默污点,逃得无影无踪。林晚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守着植物人的婆婆,守着如山倒的债务,守着丈夫破碎的名声和那个空荡荡的存折,守着这间如同巨大坟墓的病房。
她坐在婆婆床边,握着那只枯瘦冰凉的手。这只手,曾经那么有力,那么严厉地掌控着这个家,也曾经在病床上绝望地拍打过床沿。如今,它只是一件失去了所有连接的物品。
“妈,”林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自言自语,“钱……没了。周正明……是个骗子,大骗子。他把陈默留给我的……全卷跑了。”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您知道吗?陈默他……当年为了留那点钱,挪用了公款……五万块。他错了……我也错了……我们都错了……”
病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呼吸机单调的嘶鸣,像是对这迟来的坦白和崩溃的无声嘲讽。
“守不住了……”林晚低下头,额头抵在婆婆冰凉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那干枯的皮肤,“我守不住了……陈默……婆婆……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巨大的悲伤和无边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吞噬。那根绷了太久太久的弦,在积蓄耗空、亲人背叛、希望彻底湮灭的重压下,终于,“铮”地一声,断了。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医生办公室。没有哭诉,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疲惫。她看着主治医生,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医生,放弃治疗吧。我们……不治了。”
医生看着林晚苍白憔悴、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脸,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沉默了几秒,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撤掉呼吸机的那天,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病房里异常安静。林晚坐在床边,最后一次,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婆婆的脸颊、脖颈、手臂。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没有仪器声,没有护士的脚步声,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婆婆灰败的脸色,在失去机器支撑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生命的微光彻底熄灭。
林晚静静地看着,没有哭。眼泪似乎早已流干。她只是握着那只彻底冰冷的手,感受着那最后一丝暖意从指尖彻底消散。守了六年寡,守了婆婆几个月生不如死的躯壳,最终,守到的是一具真正的尸体。所有沉重的枷锁——丈夫的污点、婆婆的重担、经济的深渊、亲情的背叛——随着这具躯体的冰冷,似乎也暂时卸下了。留下的,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和疲惫。
葬礼异常冷清。陈亮和张丽依旧没有出现。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和几个老街坊邻居,带着疏离的同情和一点好奇来了。林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衣,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婆婆的遗像前。遗像上的吴玉芬眼神严厉,仿佛还在审视着这个让她失望的世界和这个最终“放弃”了她的儿媳。没有人指责林晚的决定,那如山倒的医药费和植物人状态的绝望,让一切指责都显得苍白无力。人们只是窃窃私语着林晚的“命苦”,议论着陈亮夫妇的“不孝”,以及那个卷款跑路、害得林家雪上加霜的“周律师”。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林晚独自一人,抱着婆婆的骨灰盒,回到了那栋曾经属于她和陈默、后来塞满了争吵、病痛和绝望的骑楼老屋。屋子里空荡荡的,积满了灰尘,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死亡的气息。她把骨灰盒放在客厅那张旧八仙桌上,旁边,是陈默的遗像。两张黑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对视。
林晚没有开灯。她疲惫地坐在冰冷的藤椅上,目光扫过这个承载了她半生悲欢的地方。守寡的日子,在这里开始,似乎也要在这里终结了。
几天后,林晚再次踏进了那间尘封已久的栖梧书坊。门上“转让”的纸条还在,只是边角卷得更厉害了。她拂去柜台上的灰尘,打开抽屉,里面是零散的账本和几枚生锈的图钉。在最底层,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熟悉的牛皮纸信封——那是陈默写给她的、装着钥匙和地址、被她从邻市公寓带回来后就一直藏在这里的信封。信封上,“晚晚 亲启(若你仍在等我)”那行熟悉的字迹,此刻看来,充满了宿命般的讽刺和沉重的哀伤。
她拿出信封,没有再看里面的信纸和存折复印件(那复印件如今只是一张毫无价值的废纸)。她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张被摩挲得有些发软、边缘卷曲的纸——那是很多年前,陈默写给她的一封简短情书。字迹青涩,却饱含着热恋时的赤诚。那是她守寡六年来,藏在心底最深处、最干净温暖的念想。
林晚拿着这两张纸,走到书店后面那个小小的天井。午后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映出一小方惨白的光斑。天井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硬纸板和旧报纸。
她蹲下身,拿出打火机。
嚓——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带着一种决绝的温度。
她先点燃了那张存折复印件。薄薄的纸张瞬间卷曲、焦黑,橘红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那串冰冷的数字——312,780.56。火光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映出她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洞。那串数字,连同它所代表的错误、污点、短暂的希望和最终的背叛,在火焰中迅速化为灰烬,飘散在微冷的空气里。
接着,她把那封陈默写的情书,轻轻地、放在了跳跃的火苗上。干净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黑、消失。那些曾经滚烫的誓言、那些支撑她度过漫长孤寂的甜蜜回忆,也随着纸张一同化为飞灰。
最后,是那个牛皮纸信封。她将信封连同里面陈默的忏悔信、冰冷的公寓地址和那把再也打不开任何“保障”之门的钥匙,一起投入了火焰。火舌舔舐着信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很快将其吞噬。信封上“若你仍在等我”那几个字,在火焰中挣扎了片刻,最终也化为乌有。
三样东西,在小小的火堆里燃烧。一份是沾满污点的“保障”,一份是纯粹却遥远的爱情记忆,一份是迟来的、带着绝望的忏悔和早已失效的“退路”。它们都曾是林晚“守寡”日子里沉重的锚,如今,都在火焰中付之一炬。
林晚静静地看着,看着火苗由盛转衰,最终只剩下一小堆灰黑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一阵穿堂风从天井吹过,卷起几片黑色的纸灰,打着旋儿,飘向灰蒙蒙的天空,很快便消失不见。
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只有一种巨大的、抽空了所有情绪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尘。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曾是她唯一寄托的书店,目光扫过那些落满灰尘、无人问津的书脊。
然后,她转身,拉上了书店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守寡的日子,从推开这扇门开始。
守寡的日子,到拉上这扇门结束。
门外,是小镇午后寂寥的街道。行人寥寥,阳光惨淡。林晚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斩断了所有牵绊的、孤绝的平静。
前路依旧茫然,但至少,身后那扇名为“守寡”的门,已经被她亲手,彻底关上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