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的日子(五)
周正明那句压得极低的“起了疑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林晚死水般的心底激起了更深的、带着寒意的涟漪。她猛地转头看向他,瞳孔因为震惊和新的恐慌而骤然收缩。公款……那个姓赵的老会计……陈默当年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填补,终究还是留下了尾巴?这沉渣泛起的时机,偏偏是婆婆命悬一线、小叔夫妇步步紧逼的当口!
“什……什么疑心?”林晚的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的信封,那薄薄的纸页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周正明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旁边同样惊疑不定的陈亮和张丽,显然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深谈。他朝林晚使了个眼色,示意借一步说话。
“嫂子!这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公款?什么疑心?”陈亮上前一步,脸色惊疑不定地追问。张丽也瞪大了眼睛,刚才那股逼迫林晚“决断”的气势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紧张和本能撇清的慌乱。
林晚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丈夫的秘密、婆婆的生死、这随时可能引爆的旧债……所有压在她身上的巨石,在这一刻,在小叔夫妇那副事不关己、只想撇清的面孔前,轰然爆发!
“怎么回事?”林晚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和悲愤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陈亮和张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利,“你们不是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好儿子,你们的好哥哥!陈默!他当年为了给我留条后路,挪用了学校五万块公款去炒股!就是那笔钱!就是他‘搏’出来的三十万本金!现在!学校的老会计翻旧账!起疑心了!懂了吗?都懂了吗?!”
死寂。
走廊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IcU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透过厚重的玻璃门隐隐传来,如同冰冷的心跳。
陈亮和张丽彻底僵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陈亮张大了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张丽更是如遭重击,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是赤裸裸的恐惧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原来那笔“飞来的横财”竟是这样沾着血的!
“嫂子……你……你胡说!”陈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我哥他……他怎么可能……”
“不可能?”林晚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更难听。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抽出里面陈默亲笔写下的《情况说明》,狠狠摔在陈亮胸前!纸张飘落在地板上,陈默那清秀而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字迹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自己看!看看你们眼里那个完美无缺的陈默,到底做了什么!”
陈亮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弯腰捡起那张纸,手指哆嗦得几乎拿不住。张丽也立刻凑过去,两人头挨着头,贪婪而恐惧地扫视着纸上的内容。越看,他们的脸色就越难看,最后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和巨大的恐慌。挪用公款!五万!炒股!填补窟窿!这些字眼像毒蛇一样钻进他们的脑子。
“完了……完了……”张丽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这要是查出来……名声全毁了……我们……我们也会被连累的……孩子以后怎么办……”她的恐惧溢于言表,甚至盖过了对婆婆生死的关注。
周正明看着眼前这场失控的家庭闹剧,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沉声打断:“现在不是追究责任和恐慌的时候!赵会计只是起疑,还没有确凿证据!他当年临近退休,账目交接可能有些不清。他现在只是在私下里找人打听陈默当年经手那笔钱时的情况,想找到一些佐证他疑点的东西,比如……某个经手环节的签名模糊不清,或者时间点对不上之类的细节。”
他看向林晚,眼神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林女士,陈默在信里说,他是在‘事发前’填平的窟窿,且‘分毫未动’。这很重要。只要那笔公款最终没有缺失,性质就不算特别恶劣。现在最关键的是,有没有留下任何可能被抓住的把柄?比如,他当时是如何操作还款的?有没有留下不规范的痕迹?或者……有没有其他人可能知情?”
周正明的话像一盆冷水,让陷入绝望和互相指责的三人稍微冷静了一些。林晚用力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愤中抽离。她看向周正明,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信里也只说填平了,没人发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IcU那厚重的玻璃门。里面,婆婆毫无知觉地躺着。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婆婆!婆婆吴玉芬,作为陈默的母亲,作为这个家曾经的主心骨,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或者,当年陈默走投无路时,有没有可能向最亲近的母亲透露过一丝半点?甚至……寻求过帮助?毕竟,填上五万的窟窿,单靠陈默微薄的工资和积蓄,再加上“亏了一些”的股市收益,真的能那么快、那么悄无声息地完成吗?
这个猜测让林晚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涌起一股更深的寒意。如果婆婆知情……那她这些年激烈反对自己守寡,那句“老陈家不能耽误你”,那句“拖着你守活寡”,是否不仅仅是出于对儿媳的“关心”,更深层的,是害怕这个守着秘密的儿媳,迟早会成为一颗引爆陈默污点的定时炸弹?她害怕自己守得越久,越有可能在某一天,像今天这样,把那个不堪的秘密翻出来,毁掉陈默死后的清名,也连累整个陈家?
这个推测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林晚的心。她看着玻璃门内婆婆灰败的侧脸,只觉得那平静的睡颜下,可能也藏着惊心动魄的往事。婆婆如今深度昏迷,生死一线,所有的答案,所有的可能存在的知情或参与,都随着她的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这秘密,难道真的要成为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或者……婆婆的昏迷,反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安全”?
“嫂子……”陈亮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完了那张纸,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这……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啊!我哥……我哥人都没了……要是再背上这个污名……我们陈家……就全完了!”他看向林晚,又看看周正明,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周律师!您……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不能让那个姓赵的查下去啊!”
张丽也反应过来,立刻换上了一副哀求的表情,紧紧抓住林晚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嫂子!嫂子你想想办法!妈现在这样……我们不能再雪上加霜了!那钱……那钱既然是哥留给你和妈的保障,你就好好拿着!我们……我们再也不提妈的事了!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钱不够……我们……我们再想办法凑!”她语无伦次,之前的逼迫和算计荡然无存,只剩下对秘密曝光的巨大恐惧。她甚至不敢再看那张写满罪证的纸,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灼伤。
林晚看着眼前这对瞬间变脸的小叔夫妇,只觉得无比讽刺,又无比悲凉。婆婆的生死,在陈默的污点面前,竟变得如此“轻描淡写”。他们关心的,不再是母亲的命,而是陈家的名声和自己的安稳。丈夫用生命和污点换来的那点“保障”,此刻竟成了堵住他们嘴的筹码!
她用力甩开张丽的手,眼神冰冷而疲惫。她没有回答陈亮和张丽,而是转向周正明,声音低沉而沙哑:“周律师,赵会计那边……您能暂时稳住吗?或者……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打消疑虑?” 她问出这句话时,内心充满了挣扎。这是在替陈默掩盖错误,是在同流合污。可她能怎么办?让死去的丈夫身败名裂?让整个陈家陷入丑闻?让婆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承受儿子污点被揭露的打击?这代价,太沉重了。那份“保障”,那份沾着污点的钱和房子,此刻竟成了她不得不守护的、更沉重的枷锁。
周正明深深地看着林晚,眼神复杂。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然后才缓缓开口:“我尽量。赵会计人很固执,但也讲道理。他主要是对当年账目交接时一个模糊不清的签名存疑,认为是陈默经手时留下的,时间点也对不上陈默后来上报的支出。我会去找他谈谈,旁敲侧击一下。只要最终款项没有缺失,他找不到确凿证据,应该不会闹大。毕竟,为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人翻旧账,对学校和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他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陈亮和张丽明显松了一口气,看向周正明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但林晚的心却没有丝毫轻松。周正明说的是“应该不会闹大”,是“找不到确凿证据”,而不是“绝对安全”。这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头顶。
“谢谢您,周律师。”林晚的声音干涩无力。她看了一眼IcU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手中那个沉重的信封,最后目光落在陈亮和张丽那副劫后余生、只想尽快逃离的表情上。
“妈这边,”她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会守着。该治就治。钱……”她顿了顿,捏紧了信封,“钱,我来想办法。”
陈亮和张丽对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庆幸。张丽忙不迭地说:“嫂子,辛苦你了!那……那我们先回去看看孩子,明天……明天我们再过来!”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留下林晚和周正明,以及玻璃门内那个无声无息、命运被彻底“安排”了的婆婆。
走廊里再次陷入沉寂。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林晚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守寡的日子,熬过了冷清,熬过了重担,熬过了秘密的颠覆,如今,又添上了掩盖污点的枷锁和守护一个植物人婆婆的无望责任。丈夫留下的“保障”,成了她无法挣脱的沉重镣铐。她守着婆婆,守着书店,守着对陈默那份早已面目全非的念想,更守着那个随时可能引爆、足以将一切炸得粉碎的秘密。
周正明看着林晚苍白而坚忍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林女士,保重。赵会计那边,我会处理。”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笔钱……怎么用,你自己决定。那是陈默留给你的。” 说完,他拍了拍林晚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林晚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厚厚的玻璃,落在婆婆毫无生气的脸上。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吞噬着所有光亮。守寡的日子,没有尽头,只有越来越深的泥沼和越来越重的镣铐。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知道,除了咬牙硬撑,她别无选择。无人问津的日子早已远去,如今,她是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和沉重的秘密,死死钉在了这命运的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