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色微亮。王玉芬一夜未眠,双眼红肿。她悄悄来到金令仪的床前,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俯下身,在女儿温热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包含着无尽爱意与不舍的吻。
当她缓缓直起身,转头看向床上时,金鹏振跟没事人一样,依旧在呼呼大睡,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
那一刻,王玉芬心中最后些许留恋,也彻底熄灭了。她对这个家,对这个男人,再无任何指望。
她没有哭,也没有再闹。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毅然转身,提起那个昨晚被摔开、又被她默默收拾好的皮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走出了这间让她窒息的屋子,走出了这座华丽的牢笼。
她没有带走金令仪。
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深知,以金太太的强势和金鹏振的无能,他们绝不会允许她带走金家的血脉。更重要的是,金太太和金鹏振都真心疼爱这个孙女,令仪留在金家,至少会衣食无忧,不会受到任何委屈。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也是最好的安排。
离开金公馆,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清醒。
她没有回娘家。那样太丢脸了,她没脸去面对娘家人失望和同情的目光。
她更没有去白公馆。她如今的境况,拜谁所赐,她心里一清二楚。去找他,无异于自取其辱。
她站在街口,茫然四顾,整个偌大的京城,似乎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金燕西的别墅。
那里,有她的好表妹白秀珠。虽然秀珠的性子高傲,但她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表姐妹,此刻,她或许会念及亲情。
更重要的是,金燕西。她跟这个七弟虽然关系不亲近,但也从未交恶。她记得,他不像他几个哥哥那样傲慢,甚至有些时候,显得与众不同。以他的为人,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走投无路的表嫂流落街头。
想到这里,王玉芬的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她叫了一辆黄包车,报上了那个她只去过一两次的地址,向着那座她最后的希望之地,驶去。
很快,黄包车就在金燕西的别墅前停了下来。王玉芬付了车钱,看着眼前这栋风格别致的小洋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一些勇气,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别墅里走去。
她刚一进门,就看到了正从客厅里走出来的白秀珠。
“玉芬表姐?你怎么提着皮箱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白秀珠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微微一愣,随即上前问道。
“我被金家……赶出来了。”王玉芬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她将皮箱交给迎上来的丫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径直走到沙发边,无力地坐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白秀珠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和义愤,“金家人怎么能这么无情?”
“我……我只是跟鹏振吵架,一时口快,说了一句‘金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被妈……金太太给赶出来了。”王玉芬说道,她下意识地改了口,将“婆婆”换成了“金太太”。她并没有把与白雄起相关的深层原因说出来,毕竟白秀珠对此一无所知,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影响到表妹和她哥哥之间的感情。
“妈做得也太过分了点!”白秀珠立刻站到了王玉芬这边,怒气冲冲地说道,“不就是一句气话吗?至于把你赶出家门吗?既然金家不要你,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听到白秀珠如此爽快和仗义的承诺,王玉芬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但她还是强忍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燕西那边……”
“他?”白秀珠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些许轻蔑的笑意,“给他一百个胆,他都不敢不同意!”
听到这句话,王玉芬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沙发里,轻声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深夜,万籁俱寂。金燕西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了别墅。
“一群该死的混蛋,早点交代不就好了,害我一直忙到现在。”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今天,警察局抓了几个革命党的小头目,上头下了死命令,勒令他务必尽快审出其他同党。虽然不用他亲自上手,但他必须坐镇指挥,实时掌握进度。可那些革命党的嘴,比石头还硬,他手下的人用尽了各种酷刑,一直折腾到深夜,才有一个实在熬不住,供出了其他人的藏身地点和接头暗号。
见有了突破性进展,金燕西便将剩下的收尾工作,全权交给了他的得力干将林科长,自己则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坐车回家了。
金燕西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每一步都踩得极轻,生怕吵醒了楼里的任何人。他熟门熟路地绕过主卧,走进了一间平日里用来小憩的偏房。他甚至来不及脱掉外衣,只是扯了扯领带,便一头栽进柔软的被窝里,几乎是瞬间就沉入了梦乡。
而因为金燕西睡的这间偏房,正好就在王玉芬客房的隔壁。
半夜,王玉芬被尿意憋醒。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离开金公馆的巨大冲击和一天的奔波,让她精神恍惚,连方向感都变得迟钝。她揉着眼睛,凭着本能走出房间,上完厕所后,又凭着本能往回走。
黑暗中,她记错了方向,推开了隔壁那扇虚掩着的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床铺的轮廓。她以为这就是自己的房间,便摸索着爬上床,钻进了那个散发着男人气息的被窝里,然后翻了个身,再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