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姜宁站在书孰外,看着年龄不一的孩童排着队,自敞开的大门院内排成长队等待。
没有疾步而行,也没有交谈声,各个神色紧绷严肃。
夫子站在门前,脸上的沟壑因沉着脸越发得深邃起来:“千古罪人,十恶不赦!”
话音落下,队伍开始前进。
头一个人在门口的一口巨瓮前停下,蹙着眉头往里面啐了一口,而后才离开。
随后的人各个接着效仿。
队伍缓慢移动,姜宁的目光始终紧随,直到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大的孩子,一双大眼睛紧张而迷茫地盯着前面的人,然后学着对方的样子,拙劣地往里面啐了一口。
姜宁朝他招了招手,而男孩在看到他之后,才松开略微紧绷的眉头,一股脑朝他奔跑了过来。
“小叔!”
林城急匆匆地朝他跑来,姜宁则牵起他的手往前走。
青牛镇虽小,只有这一条主街道,人口更是稀少,不过傍晚却是镇民们吃过饭后出来溜达走动的时候,因而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颇有些热闹。
“第一天上书孰,感觉怎么样?”
姜宁微低头,看着手里牵的小娃,清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是七年前因身死而来到了这形式古朴的小镇,睁开眼成了十二岁的林家第二子姜宁,与兄嫂一家相依为命。
七年的相处,林家的人早已与他的亲人无异。
而眼前的孩童,正是他的大哥,林灿的儿子林城。
“不……不错……只……只是……”林城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
“怎么了?”姜宁收敛了笑意。
“我……我看到了……”林城抬起头看向他,小小的人儿眼底却露出一抹忧虑,“那里面……的名字……夫子……讲了……他的故事……我不喜欢……那样做……”
“妇人之仁!”
林城的话未说完,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姜宁回头看去,一眼便认出了这人。
这人名叫陈靖,是他们的街坊,也是他还在书孰时的同窗,那时二人的文章常被夫子夸赞,陈靖总爱与他针锋相对。
后来因兄长进了青牛山充了壮丁,家中没了劳力,姜宁只得离开书孰,回家务农,他走了,不会再与这陈靖争夺夫子的青眼,这陈靖却还是处处看他不对眼。
看到陈靖身旁站着的身材结实健壮的孩童,林城这才想起,陈靖似乎也有个与林城年龄相仿的弟弟,也是时候要上私塾了。
陈靖盯着他,见他不说话,随即发出一阵冷笑:“那卖国之贼的姓名,只刻在痰盂盆底,茅厕顽石上,遭人每日唾弃,到底是便宜了他,你这小儿,是不喜欢,还是……”
“陈兄慎言,”在陈靖说完之前,姜宁立刻开口打断了他,“说了不该说的,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可就不好了。”说着,姜宁往不远处瞥了一眼。
一队身穿铠甲的巡逻卫兵正从他们不远处走过。
陈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露出一脸悻悻然的表情,快步走开。
眼看陈靖走远,林城才敢从姜宁的背后慢慢探出来一点身子,仍旧小心翼翼地看着陈靖离开的背影。
姜宁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那小小人儿的头:“放心,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林城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看向他:“我……我没有害怕……”
仍微微有些发白的小脸却出卖了他。
姜宁只笑笑不语,拉着林城往家里走。
林城的性格既不像哥哥,也不像他。
可他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全都是因为七年前的那件事……
想及此,姜宁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
砰砰砰——
就在这时,远处穿来一阵铜锣声。
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那只小手倏然握紧,姜宁才回过神来,低下头看去,看到林城那张脸写满了紧张和畏惧。
姜宁立刻抬头看去,不仅是林城,在街上的人们在听到那动静后,一个个脸色也都变得难看起来。
人群一下子变得安静,神情抗拒,却都默默地朝着声音的来向走去。
姜宁拉着林城,混迹在人群之中。
走了一会儿,他们在一平坦宽阔处停下,这里正是府衙门口前的一片广场。
他们来得尚早,周围仅有几个人,因而姜宁毫不费力就看清了摆在广场中央的东西。
持着铜锣的人就站在不远处,神色严肃,手上的动作不停。
在他的面前,是六副担架,每个担架上都有一人。
有人被砸掉了半颗头,仅剩下半张脸,有人脸尚算完整,只是白布下本应是胳膊腿的位置却陷了下去。
镇民们起初不敢靠近细看,但还是有人先硬着头皮凑近。
有人松了口气,就有人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敲锣声伴随着哭天抢地的呼喊,官差的面无表情,与余下镇民们劫后余生的长叹交织在一起,融汇成一副诡异的和谐之景。
“没有爹……”
林城的声音很小,小得只有姜宁听得到,却能够听出他松了口气。
青牛山内生产灵晶石矿,为了满足的大雍国的大人们源源不断的需要,青牛镇将无数壮丁送进了山内。
山内采矿异常凶险,长则三四个月,短则一个月,就会有人死在矿中,再有看守青牛山的卫兵将尸体送出来,叫其家人认领之后安葬。
只是这一次,时间似乎短了些。
姜宁记得,上一次他们送回尸体,应该是二十一天前。
“啊!”
妇人的惊叫在一片哭声中突然炸响。
姜宁连忙看了过去,这一看,也不禁惊愕住,连忙伸手捂上林城的眼睛。
镇民们哗然。
最左边的那具尸体,白布被掀开,露出空空如也的腹腔。
并非血肉模糊,而是空空如也。
仿佛被什么东西吃掉了腹部的内脏,皮肉干瘪下去,露出森森白骨。
“刘丁失足掉进了一处山谷,上半身被落石压住,等到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内脏已经被山鹰吃了个干净……”敲锣官在一旁解释道,随即迅速朝卫兵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