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后山禅房。
夜深人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得室内死寂。
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在桌案上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这方狭小的空间,却在墙壁上投下法海巨大而不断晃动的、扭曲变形的身影,如同蛰伏的魔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这是法海平日用以宁心静神的香品,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效力,反而被一股若有若无、如同墓穴阴风般的冰冷邪异气息所压制、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法海独自盘坐在冰冷的蒲团之上,身形挺直如松,试图维持着最后的庄严。
他双目紧闭,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但额头上却青筋隐现,如同虬结的毒虫,突突跳动。
眉宇间那抹积郁日久的黑气,此刻已不再是虚无的“郁气”,而是化为了实质般的浓重阴影!
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漆黑毒蛇,死死地盘踞在他的眉心印堂之处,随着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微微蠕动、收缩,仿佛在向更深处钻探!
他手中那串陪伴他多年的紫檀佛珠早已停止了捻动,被他枯瘦却有力的手指死死攥住,指甲因极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月牙形血痕!
几滴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暗色的僧袍上,晕开小小的暗斑,他却浑然不觉。
脑海中,早已是天翻地覆,魔念滔天!
白素贞那张清丽绝伦、此刻在他眼中却无比“妖媚惑人”的脸庞!
她与许仙在船头依偎、那“亵渎”人伦纲常的“丑恶”画面;她面对自己时那“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的辩解……
这些景象如同最顽固的跗骨之蛆,不受控制地反复在他识海中疯狂闪现、放大、扭曲!
每一次闪现,都伴随着那源自雷峰塔底、已与他心魔彻底融合的冰冷、尖锐、充满无尽诱惑与憎恨的邪异低语,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刺着他的佛心!
“看啊法海!仔细看看!这就是你所要怜悯的妖孽!一条披着美丽人皮、修炼千年的毒蛇!她那看似纯净的妖气之下,是肮脏的孽畜本质!”
“她在嘲笑你的佛法无用!她在践踏你坚守的天道伦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清明世界的最大亵渎!”
“许仙?文曲星命?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你看不清吗?他早已被那妖孽的邪术彻底迷惑,失了本性,成了妖孽掌中玩物,行尸走肉般的傀儡!”
“你此刻的除魔卫道,不是在害他,是在拯救他脱离苦海,是在替他斩断孽缘,是在维护文曲星君的尊严与天命!”
“那些从灵山废墟来的罗汉?哼!一群丧家之犬,败军之将,他们懂什么真正的降魔卫道?”
“他们早已被那妖孽的皮相所蒙蔽,被黎山老母那所谓的名头吓破了胆!”
“只会空谈什么慈悲为怀,心魔执念!迂腐!无能!他们才是佛门真正的耻辱!是玷污我佛威名的蛀虫!”
“唯有你!法海!唯有你坚守本心,不畏强权,不惑表相!你才是真正的佛门脊梁,是这污浊人间最后的卫道者!”
“你背负着涤荡妖氛、净化寰宇的无上使命!这是你的劫,也是你的功德!杀了她!镇压她!不惜一切代价!”
“让雷峰塔的无上佛光,彻底净化这条妖蛇,用她的形神俱灭,来洗刷这世间的污浊,以正视听,彰显我佛无边伟力!”
这些魔音,与他自身被不断放大、扭曲的“执念”完美融合,如同在他脑海中构筑了一个无法挣脱的逻辑闭环,疯狂地撕扯吞噬着他残存的、属于“高僧法海”的理智与佛性。
而那几位罗汉先前看似劝诫、实则句句点中要害的话语,此刻也如同淬毒的尖针,反复回响,与心魔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反而更激起了他极端的逆反与愤怒,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裂开!
识海如同沸水般翻腾,佛心在剧烈地颤抖、悲鸣,金色的佛光在灵台深处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那无边无际、汹涌而来的黑暗与暴戾彻底吞噬、湮灭!
“不!我不是!我是金山寺主持!我是佛门弟子!我修的是降魔佛法……我?”
法海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几乎看不到眼白,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
他下意识地想诵念佛经,想凭借无上佛法驱散这无穷无尽的杂念魔障,但那些熟悉的、代表了慈悲与智慧的经文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念不出口!
经文终于扭曲,变成对白素贞刻骨铭心的憎恨、对“肃清寰宇”的极端渴望、以及对一切阻碍者的暴戾杀意!
就在他心神失守、意志崩溃的这一刹那!
眉心那缕实质般的浓黑邪气骤然膨胀!如同一条等待已久的黑色毒蛇,发出了致命一击!
它猛地化作一道冰冷的黑光,势如破竹般钻入他的灵台紫府,瞬间污染了他的佛果金身,与他的元神纠缠、融合!
“呃啊——!”
法海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野兽濒死般的痛苦低吼,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僧袍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痛苦挣扎、充满人性冲突的眼神,如同被墨汁泼染的清水,迅速被一片冰冷、空洞、决绝、毫无任何感情色彩的黑暗所取代!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慈悲、所有的同理心、所有的佛门戒律……
在这一刻,被那外来的、古老的魔念以绝对强势的姿态,彻底压制、覆盖、吞噬!
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决绝。身上的金红袈裟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原本庄严璀璨的佛光,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森然可怖的黑色煞气,光芒依旧强烈,却散发着冰冷、邪异、令人望而生畏的气息。
他脸上所有的痛苦扭曲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大理石雕塑般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血液、焚毁一切的绝对杀意。
他一步步走到禅房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设有一个小小的香案,上面并未供奉佛像,而是供奉着一座一尺来高、由百年以上香火愿力加持过的黄铜铸就的雷峰塔模型。
塔身古朴,共有七层,每一层都雕刻着细密的佛经符文,散发着淡淡的、纯正的佛门封印之力,这是金山寺历代主持用以沟通真正雷峰塔、借助其部分威能的法器。
法海伸出变得有些苍白、指尖冰凉的手,缓缓地、近乎痴迷地抚摸着那尊冰冷坚硬的塔身。
那触感,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抚平”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因魔念强行融合而产生的细微躁动和不适。
“妖孽不除,世间难宁!贫僧誓不成佛!”
法海的声音响起,冰冷坚硬如万载玄铁,在寂静得可怕的禅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断一切后路的疯狂决绝!
“纵有千般阻挠,万般劫难,诸佛嗔怪,菩萨降罪!贫僧也要行此大功德,大担当!以雷峰塔无上佛力,镇压此獠,涤荡妖氛,廓清寰宇,以正视听!”
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法海禅师”的灵性波动彻底熄灭、湮灭,只剩下被心魔完全操控的、对“净化”世界的狂热执着与绝对信念。
他不再犹豫是否得罪黎山老母,不再顾虑是否伤及无辜,不再理会任何形式的劝诫与警告。
他心中此刻只有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目标——动用金山寺千年积累的香火底蕴,不惜代价,引动西湖之下那座真正雷峰塔的浩瀚伟力,将白素贞这条“万恶之源”的蛇妖,彻底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法海一把抓起那尊沉重的雷峰塔法器,如同抓住了决定命运的钥匙,紧紧攥在胸前。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这间充满了挣扎与堕落气息的禅房,身影决绝地融入金山寺冰冷沉寂的夜色之中,向着大雄宝殿后的禁地走去——那里,有着沟通雷峰塔本体的最强法阵。
在他身后,禅房内,那盏苦苦支撑了许久的油灯,灯苗猛地剧烈摇晃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最后一缕光明消失,彻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而一场由入魔高僧引发的、针对千年蛇妖的、必将波及无数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它最残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