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没有降下箭雨。
那十几道暗金色的流光,在距离朱淋清后心不到三尺的地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截停。它们像是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悬浮在半空,嗡嗡作响。
紧接着,它们寸寸碎裂。
不是被击碎,而是从内部瓦解,化作最原始的金属粉末,簌簌落下。
应昭和他麾下的鹰扬卫,被这超出理解的一幕彻底镇住。他们看到张帆那条抬起的手臂,看到他手臂上蔓延的、仿佛深渊裂纹的黑色印记。
那不是属于人的力量。
应昭没有再下令。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无法被称之为“人”的张帆,然后做出了最理智的判断。
“撤。”
一个字,简洁而迅速。鹰扬卫如蒙大赦,没有片刻迟疑,整齐划一地后撤,消失在夜色与废墟的阴影中。
追兵退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噗通。”
张帆那条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砸在冰冷的祭坛石板上。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向一侧缓缓倒去。
“张帆!”
朱淋清尖叫一声,转身扑了过去,在他倒地前,将他拥入怀中。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冰冷。
那不是伤者失血过多的冰冷,而是一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死寂,连骨头都像是被冻结了。
她将他平放在地,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
微弱,细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他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皮肤上那些皲裂的伤口里,不再流血,而是渗透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那气息盘踞在他身体表面,像是有生命的活物。
他的人性,似乎正被这股死寂的气息彻底吞噬。
朱淋清扑到他身边,泪水决堤而下,模糊了双眼。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咬破舌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真气,毫无保留地渡入张帆体内。
温暖的、属于生者的真气,一进入张帆的经脉,却像是泥牛入海。
不,比那更糟。
像是滚烫的铁水,浇入了万载寒冰之中。
她的真气非但没有起到任何疗愈作用,反而在接触到那股黑色气息的瞬间,就被彻底同化、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怎么会这样?”
朱淋清的哭声里带上了惊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张帆的生命,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流逝。
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黑洞。
“没用的……”张帆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气音。他涣散的意识,似乎又被她的举动拉回来了一丝,“……别白费力气……”
“你闭嘴!”朱淋清哭着骂道,“我让你闭嘴!我不准你死!”
她加大了真气的输送,几乎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她白皙的脸颊上,迅速失去了血色。
“蠢货……”张帆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快……走……”
“我不走!我死也不走!”朱淋清固执地摇头,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你救了我那么多次,这次换我救你!你听到了没有!”
她拼命将真气灌注进去,可得到的回应,却是更加深沉的死寂。
张帆体内的那股力量,仿佛被她的真气所激怒,变得更加活跃。那些黑色的气息,开始从他的伤口处加速涌出,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了一片稀薄的黑雾。
祭坛周围的石板,被黑雾触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败、腐朽。
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力,忽然从两人接触的手掌处传来。
朱淋清的动作一顿。
她感觉到,自己的真气不再是主动“渡”过去,而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抽”了过去!
那股吸力霸道无比,顺着她的经脉逆流而上,贪婪地拉扯着她的生命本源。
“什么……”
她想抽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像是被焊在了张帆的胸口,根本无法挣脱。
她体内的真气,正以十倍、百倍于之前的速度,疯狂地涌入张帆的身体。
这不是在救人。
这是在被……吞噬!
“张帆!你醒醒!快放开我!”她惊慌地喊道,用力地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可是,那股吸力越来越强。
张帆依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仿佛一具正在走向彻底腐朽的尸体。但他胸口处,那道被应昭贯穿的伤口下方,一个诡异的黑色符文,缓缓亮了起来。
【死印】。
它像是一只苏醒的恶兽,正通过张帆的身体,疯狂地吞噬着朱淋清献上的“祭品”。
朱淋清感到了眩晕。
她的力量、她的生命,都在被这个可怕的印记抽走。
她看着张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不……”
她放弃了挣扎。
与其被吸干,不如……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索性放弃了所有抵抗,主动运转功法,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奔腾咆哮着,全部灌了进去!
“你要!我就都给你!”她嘶声喊道,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你要是活不过来,我就陪你一起死!”
海量的生命精元,化作决堤的洪流,冲进了那个名为【死印】的漩涡。
张帆死寂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胸口那个发光的符文,光芒大盛,几乎将周围的黑夜都映照成了诡异的暗色。
一股庞大到令人战栗的气息,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这股气息,一半是朱淋清那精纯的生命本源,另一半,却是【死印】那阴冷、死寂、充满了终结与腐朽的力量。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的体内,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朱淋清的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她体内的真气已经被抽得一干二净,若非武者根基深厚,此刻早已香消玉殒。
那股可怕的吸力,也随之消失了。
她瘫倒在张帆的身旁,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死寂的祭坛上响起。
朱淋清艰难地转过头。
她看到,张帆……坐了起来。
他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息。他胸口的贯穿伤,以及身上那些皲裂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那些盘踞的黑色死气,也尽数收回了他的体内。
他的皮肤恢复了原有的色泽,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
除了衣衫破损,看上去,竟像是没有受过伤一样。
“张帆……?”朱淋清虚弱的呼唤,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你……你好了?”
张帆停止了咳嗽。
他缓缓的,抬起了头。
朱淋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
一片漠然。
就像神佛在俯瞰卑微的蝼蚁,又像是深渊在凝视无知的祭品。
他站起身,低头看着瘫倒在地的朱淋清。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的腔调很平,平得像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起伏。
朱淋清被他看得心底发毛,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我……我……”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回答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因为我不想你死!”朱淋清鼓起勇气,大声说道。
“为什么不想我死?”他追问。
“没有为什么!”
“万物皆有因果。”他缓缓说道,“你的‘因’,是什么?”
朱淋清愣住了。
眼前的张帆,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虽然嘴上刻薄,但总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张帆。
这是一个……怪物。
一个披着张帆皮囊的,陌生的怪物。
“你……不是张帆。”她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你是谁?”
“我,就是他。”他指了指自己,“他,也是我。”
他走到朱淋清面前,蹲下身。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动作轻柔,指尖却带着一丝尸体般的冰凉。
“你的生命,很香甜。”
他说道。
“作为你救活我的报答,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朱淋清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我……我没有愿望。”
“是吗?”他歪了歪头,这个属于人类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显得无比诡异,“那你想要什么?力量?财富?还是……永恒的生命?”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非人的诱惑。
“我只要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朱淋清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原来的样子?”他似乎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那个弱小的、被情绪左右的、会因为别人而愤怒、会因为无力而绝望的样子?”
“那才是人!”
“人?”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嘲弄,“人,只是一个过程。而我,是终点。”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掌。
“现在,我需要补充一点‘食粮’。”
他转过身,朝着鹰扬卫撤离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你要去做什么?”朱淋清惊恐地问。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朝着那片黑暗,一步一步地走去。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融入黑暗的和谐。
朱淋清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救活了他。
却好像,释放出了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