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深秋,许都魏王府深处。
浓重的药味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死死缠绕在每一寸空气里,混杂着血腥气、陈墨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类似铁锈与腐朽混合的压抑气息。密室狭小,几盏青铜灯盏的火苗被刻意压低,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舞蹈般的阴影。曹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衬得他那张脸愈发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汉津口那场惊天动地的惨败与随之而来的重伤,如同附骨之疽,不仅摧残了他的身体,更在他眼底沉淀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稠、更加阴鸷的深沉黑暗。那黑暗如同冰冷的毒液,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流淌,每一次目光转动,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程昱垂手侍立榻前,身形微躬,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将来自南疆的密报,用最简洁、最清晰的语言,一字一句地送入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交州龙编,蒋毅近来动作频频。其一,大办官学,广开方便之门,束修几近于无,专收寒门士子,所授除经史外,亦重算学、律法、农桑……其二,蔡琰(文姬)改良蔡侯古法,新纸质地坚韧,吸墨均匀,造价低廉数倍,州府、格物院、新设之讲武堂已大量采用……其三,于城外设‘讲武堂’,由陈宫授山川地理、攻守韬略,高顺亲授陷阵卫战法精髓……更引入格物院匠师,专设课程,为将校学员拆解神臂弩机括,剖析火器引信延时、密封原理……其意似在使将校皆明器械根本之理,以求战场之上,人器合一,发挥极致之威……”
“办学?造纸?讲武堂?还教军械?”曹操的声音陡然响起,嘶哑干涩,如同生锈的刀片刮过骨头。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冰冷到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刻骨的讥诮与一种毒蛇般的阴冷,“呵……蒋毅小儿,倒是会收买人心,豢养爪牙!看来汉津口那一炸,没把他炸上天,反倒炸醒了他!让他更知道……这根基之重了!”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混杂着恨意与不得不承认的复杂情绪。汉津口的耻辱与剧痛瞬间涌上心头,让他胸中气血翻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下,脸色愈发难看。
他枯瘦的手猛地抬起,重重拍在榻边的紫檀木案几上!“砰!”一声闷响,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墨汁飞溅。牵动了胸口的伤处,让他额角青筋猛地一跳,剧烈地喘息了几口,眼中那阴鸷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疯狂。
“奉孝!”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的厉啸,穿透密室的压抑,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即刻传令文烈(曹休)!告诉影七!交州那劳什子讲武堂,给孤盯死了!像饿狼盯住带血的肉!一刻也不许松懈!”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仿佛要刺穿千里之外龙编城的墙壁,“尤其是那些站在台上放屁的——陈宫!高顺!还有格物院派去的那些匠师!一个都不许漏掉!摸清他们每日讲些什么狗屁!用的什么狗屁教材!一字一句,都给孤记下来!若能有本事搞到他们的讲稿、图册,便是大功一件!”
他喘了口气,眼中凶光暴涨,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还有那些学员!给孤找出其中表现最扎眼的!家世、性情、弱点!都摸清楚!更重要的!”曹操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毒的冰锥,“若有能接触到火药配比、神臂弩核心机簧构造的匠师,或者掌管这些机密的格物院小吏、管事……告诉影七,不惜重金!黄金、美人、官位,孤许他临机专断之权!只要开口,孤就给!务必收买过来!若收买不成……” 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枯瘦的手掌猛地一攥,做了一个扼杀的姿势,“那就除掉!干净利落!绝不能让蒋鹏举安安稳稳地培养他的爪牙!明白吗?!”
“诺!属下即刻传令!”程昱心头凛然,深深一躬,知道这是下了死命令。影七和他手下的“夜枭”,将在龙编城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凶险。
曹操发泄完杀意,喘息稍定,目光却落在了程昱袖口露出的那份密报一角,上面清晰记录着蔡琰改良造纸术的细节。他眼中那疯狂的火焰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审视猎物的算计光芒。
“至于那纸……”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倒是个好东西。蒋元叹能用它收买寒门士子之心,刊印格物图籍,便利其爪牙……我大魏朝廷,为何不能用?” 他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室中划过的闪电,“命将作大匠!集中最精干的造纸工匠!设法弄到交州新纸的样本!不惜代价,给孤仿制出来!若能成功……”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毒蛇吐信,“广造典籍!刊印朝廷诏令、儒家经典、乃至孤的《孟德新书》!以朝廷之名,廉价售于各州郡学府、士子!此物,亦乃利器!可助朝廷收拢士子之心,掌控文脉舆诵!此物,绝不可落于人后!明白吗?”
“属下明白!造纸一事,定当全力督办!”程昱再次躬身领命。他心中暗自凛然,主公虽重伤未愈,恨意滔天,但这份对对手长处敏锐的洞察与迅速效仿、乃至争夺的狠辣决断,依旧令人心悸。他不仅要破坏蒋毅的培养计划,更要抢夺那文治的利器!
密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曹操粗重而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以及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曹操苍白而阴鸷的脸庞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暴露在微光中,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千里之外的血腥猎杀与无声争夺。
许都的秋夜,寒意刺骨。魏王府密室的灯火彻夜未熄。一道道裹挟着阴鸷杀意与冰冷算计的命令,如同无形的毒蛇,沿着“夜枭”隐秘的通道,飞速射向遥远的南疆龙编。影七的铁匠铺炉火依旧,但那锤击声下,隐藏的杀机已指向了苍狼山下那座孕育着交州未来的“讲武堂”。而许都的将作监内,灯火通明,工匠们正对着几片来自交州的、看似普通的米黄色纸张,绞尽脑汁,一场不见硝烟、却关乎文脉人心的争夺,亦悄然拉开序幕。枭雄的效仿与毒牙的再砺,在这深秋的暗夜里,交织成一张更加致命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