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金的呼吸凝固了。
人情？
卡卡瓦夏一生都在与人情和利益的赌局中周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个字的份量。
人情是负债，是枷锁，是比任何纸面契约都更具约束力的终极债务。
但从穹的嘴里说出来，这个词的份量，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他欠的不是人情。
是命。
是他所有“可能性”里的每一条命，从过去到未来，都被对方提前预支，粗暴地打包成了这份“人情”。
他算尽概率的豪赌，就此终结。
输了，输掉了自己未来的全部所有权，连同灵魂一起，成为了对方的战利品。
最荒诞的是，他甚至连赌局如何开始都不知道，就已输光了所有筹码。
“好了，起来吧。”
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他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砂金，目光里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到手的工具，检查其磨损与功用。
“跪太久，裤子会皱，你这身行头不便宜，作为资产，要保持其应有的价值。”
砂金的身体再次一颤。
资产……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那身裁剪合体、象征公司高层地位的华服，现在挂在他身上，像一件无比滑稽的戏服。
他没有去看穹，而是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仍在发光的基石。
曾几何“石”，这是他信心的源泉，是他面对一切风险的底牌。
现在，它只是个嘲讽，一个标记着所有权的烙印。
“穹！”
三月七终于再也忍不住，她一把拉住穹的胳膊，拼命想把他往后拽。
“你别跟他说话了！他看起来好奇怪！我们快走，我带你回列车找罗刹……不对，找丹恒！让他用云吟诀给你调理一下，你刚才肯定吃坏肚子了！那东西黑乎乎的，一看就过期了！”
少女的逻辑简单而纯粹。
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就该找医生。
至于那个东西是“虚无”令使的权柄化身，这种细节，在她看来远没有穹的肠胃健康重要。
“我没事。”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你看，我现在精神饱满，消化得很好，还能再翻十个垃圾桶。”
“那更得去看看了！都出现幻觉了！”三月七急得眼眶都红了。
穹无奈地摇摇头，重新看向砂金。
那个刚才还状若疯癫的男人，竟已冷静下来。
不，是死寂。
他抬起头。
那双曾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异色双瞳，此刻只剩下空洞。
他看着穹，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念头。
作为赌徒的卡卡瓦夏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等待指令的工具。
“我明白了。”
砂金开口，声音异常清晰，没有一丝情绪。
“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没有问“你要什么”，而是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交易，后者是听令。
这位“石心十人”之一，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的顶级赌徒，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了从合作者到阶下囚，再到……工具人的身份转变。
三月七愣住了，她看看砂金，又看看穹，粉色的小脑袋瓜处理不了眼前的信息流。
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刚才不还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吗？
“嗯，孺子可教。”
穹满意地点点头，他伸出手在砂金身体本能战栗的瞬间，捏了捏对方胸前那枚璀璨的基石。
“叮”的一声脆响。
手感很硬，能量结构稳定，内部的“存护”法则坚固。
“成色不错，纯天然的吗？核心能量回路没有磨损。”穹像个挑剔的工匠，好奇地问。
砂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别紧张，我只是确认一下‘抵押物’的品质。”
穹收回手，笑了笑，那笑容在砂金眼里比深渊更可怖。
“作为你偿还人情的第一步，很简单。”
他扫过这片开始崩塌的梦境夹层。
“带我们去‘钟表匠’的遗产所在地。”
砂金的身体没有反应，但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那个红发女人给了我一些线索，”穹随口说道，“她说，遗产在梦的‘地基’之下，一个连‘家族’都不敢轻易踏足的、最初的监狱。”
穹看向砂金，表情理所当然。
“你是公司的‘石心十人’，来匹诺康尼肯定不是为了度假，你们对这里的渗透，应该比其他人都深。”
“所以，你应该有权限，或者有路径，带我们去那个‘地基’，对吧？”
砂金沉默了。
他确实有。
那是公司花费了无数代价才找到的一条密道，是他这次豪赌的一张底牌，是他掀翻整个匹诺康尼牌桌的关键。
而现在，这张底牌还没来得及打出，就被对方直接从他手里抽走，并用它来命令自己。
“我……可以。”
砂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他没得选择。
面对一个能吞食规则的存在，他能做的只有服从。
“很好。”
穹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我们出发吧。三月，跟上了，说不定地基下面有更多年份久远的珍藏。”
“啊？哦……”
三月七迷迷糊糊地跟上，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砂金默默地走在最前面，引着路。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那份属于赌徒的骄傲与锋芒，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执行命令的驱壳。
……
当三人穿过一道扭曲的光影，重新出现在“白日梦”酒店那金碧辉煌的走廊里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耳边是悠扬的乐曲，周围的宾客依旧欢声笑语，脸上洋溢着幸福，沉浸在“同谐”赐予的美梦中。
那份虚假的温暖与欢乐，与刚才梦境夹层中的冰冷死寂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一场颠覆星神认知的“吞噬”，以及一位顶级权谋家的“易主”，已经悄然发生。
砂金一言不发，领着他们走向一处偏僻的维修通道。
他的步伐沉稳，表情空洞。
“等一下。”
穹忽然停下脚步。
砂金和三月七都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穹没有解释，径直走向不远处一个用纯金和钻石点缀、华丽到不像话的垃圾桶。
砂金麻木地注视着。
他看着穹熟练地掀开盖子，探头进去。
砂金就这么站着，看着。
他看着那个刚刚才吃掉了一位令使、用一道“人情”就碾碎了他所有尊严与未来的存在，此刻正兴致勃勃地把半个身子埋在一个凡人用来丢弃废物的容器里翻找。
极致的荒诞与极致的恐怖交织在一起，扼住了砂金的思维。
他无法思考，无法感受，只是看着。
他忽然明白，自己所以为的宇宙法则、星神命途、利益博弈，在这个存在的眼中，或许真的和垃圾桶里的东西没什么区别。
片刻后，穹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手里多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印着“欢愉”假面小丑图案的宣传单。
他将宣传单展开，小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如同收藏一件绝世珍宝，然后郑重地放进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头，对已经石化的两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了，走吧。”
“不能错过任何一个限定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