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金钗记(拾)
part ten:青鸟不传云外信 红豆空悬故园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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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蕙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劫后的景象:“明月楼……还在。只是墙垣染了烟尘,琉璃碎了许多。那株红豆树……”她顿了顿,“叶子落尽了,但枝干还在。树下……很干净。有人……用残破的白玉石栏,围起了一小块地方。”
石崇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起来。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地滚动。
苏蕙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可惜……园子……被抄没了。奇珍异宝、金银珠玉,装了上百车,络绎不绝地运往新主的府库……那些姬妾仆役,被驱赶着,像牲口一样……哭声震天……王夫人……听说在混乱中触柱而亡……”
她每说一句,石崇的身体就颤抖一下,蜷缩得更紧,如同承受着无形的鞭挞。
“孙秀,”苏蕙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快意,“在试图逃出洛阳时,被乱箭射杀于东阳门,尸体被愤怒的百姓踏成了肉泥!”
石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野兽呜咽般的声响。
苏蕙说完这些,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看着石崇痛苦地蜷缩的背影,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件东西。
不是《璇玑图》的锦帕。
而是一小块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已磨损毛糙的布片。布片是水红色的,上面沾着几点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血渍,还有……几枚小小的、滚圆殷红的豆子。
石崇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苏蕙手中那块小小的布片,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那是他最后盖在绿珠身上的、那件被鲜血浸透的锦袍外氅的一角。还有……红豆树下的红豆。
苏蕙将这块小小的布片,轻轻放在石崇颤抖的手边。“清理废墟的人,在明月楼下……红豆树根旁……发现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红豆……是新的。沾着……露水。”
石崇枯瘦如柴的手指,如同痉挛般,猛地抓住了那块布片。他紧紧攥住,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那粗糙的布片和冰冷的红豆之中,贪婪地嗅着那早已淡不可闻、却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属于绿珠的微末气息,混合着泥土和血腥的味道。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声,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不再是诏狱中的疯狂嘶吼,而是一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悲鸣。
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那块小小的布片,也浸湿了他枯槁的脸颊。这哭声,是金谷园繁华落尽的哀音,是明月楼玉碎香消的绝响,是一个男人痛失所爱、家国尽毁后,灵魂彻底崩塌的悲号。
苏蕙静静地蹲在他面前,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痛哭,看着这个曾经权倾天下、富可敌国的男人,在命运的无情碾轧下,碎成一地再也无法拼凑的残骸。
她的眼中,也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映着窗外洛阳城劫后余生的、昏沉的天光。
过了许久,许久。石崇的哭声渐渐嘶哑,最终,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喘息。他依旧,紧紧攥着那块布片和红豆,如同攥着溺水者最后的浮木。
苏蕙缓缓站起身。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那《璇玑图》……”她开口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来之前,我……我将它烧了。”
石崇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血污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愕。
苏蕙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被战火熏染过的、灰蒙蒙的天空。嘴角,牵起一抹苦涩而释然的弧度:“天机已泄,谶语已验。那张图……留着,也徒增孽障。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从此这个世间,再无璇玑心机,只有……明月清风,魂兮南归。”
她不再看石崇,转身,朝着偏殿门口那线昏黄的光亮走去。青布衣裙的背影,在弥漫着尘埃和悲怆的空气里,格外的孤独而决绝,如同一个完成了最后使命的幽灵,即将消散于历史的尘烟之中。
临出门前,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石季伦,”她低沉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叹息,飘散在寂静的偏殿里,“恩情已偿,红颜命薄……剩下的路,你自己……你自己慢慢的熬吧。”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隔绝了石崇茫然抬起的、追随着她背影的目光。
偏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和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浸透了泪水与回忆的布片和红豆。
石崇低下头,缓缓摊开手掌。几枚小小的、滚圆的红豆,静静地躺在那块沾着血渍的水红色布片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温润而刺目的殷红光泽,如同凝固的血珠,也如同……他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那道伤口。
他用颤抖的手指尖,轻轻抚过红豆光滑的表面,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氤氲出回忆的水花。他仿佛……仿佛又看到了明月楼顶,梁绿珠凭栏而立,水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如蝶。后来,他又看到了她纵身一跃时,唇角那抹凄美绝伦、释然无悔的笑意。
“绿珠……”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呼唤。
“回家了……就好……”
他紧紧攥住红豆和布片,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然后,他再次深深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臂弯,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片由悔恨、悲痛和无尽思念构筑的、永恒的黑暗牢笼里。
窗外,洛阳城的残阳如血,无力地涂抹在劫后余生的断壁残垣之上。几只归巢的乌鸦,哑哑地叫着,掠过皇城焦黑的檐角,飞向苍茫的暮色深处。
金谷园已成传说,明月楼空余绝响。
唯余那一棵红豆树,依旧在风中矗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