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岚在医院的急诊室里经历着家庭冰墙融化的微妙时刻,城市的另一端,那些曾经在陈默最黑暗岁月里伸出援手的人们,也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艰难而坚韧地前行着。
张磊的“厂子”,如今已彻底缩水成了一个蜗居在城郊结合部破旧仓库里的维修点。曾经雄心勃勃购置的几台二手设备,如今只剩下最核心、最不可或缺的一台车床和一台电焊机,孤零零地立在空旷而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其他设备,为了给陈默凑钱、还之前担保的高利贷利息、以及维持基本生存,早已被他咬着牙当废铁卖掉了。
仓库大门敞开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张磊正蹲在一台锈迹斑斑的农用柴油机旁边,手里拿着扳手,专注地拆卸着零件。他的动作依旧熟练有力,但额头深刻的皱纹和鬓角过早出现的白发,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重压。他的一条腿在之前为陈默取证时被杨伟带人围殴,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长时间蹲着会隐隐作痛。他时不时需要变换一下姿势,用手捶打几下膝盖。
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油腻的工装上。他抬起胳膊,用还算干净的手腕内侧蹭了蹭额头的汗。旁边放着一个掉了漆的大茶缸,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
“磊哥,轴承取下来了,锈死了,得换新的。”一个同样穿着油腻工装的年轻学徒拿着一个报废的轴承走过来。
张磊接过来看了看,眉头紧锁:“嗯,换。你跟老王说,账先记着,月底结清。”他声音有些沙哑。老王是附近唯一还肯赊账给他的五金店老板,这份信任,沉重如山。
生意极其惨淡。大厂子的活轮不到他这种小作坊,零散的小活也竞争激烈,价格压得很低。很多时候,修一台机器的利润,也就勉强够支付学徒的一点微薄工资和仓库的租金。为了省钱,他自己既是老板,又是技术工,还是搬运工和清洁工。午饭常常就是两个冷馒头,就着咸菜和白开水下肚。
“磊哥,嫂子来了。”学徒朝门口努了努嘴。
张磊抬头,看见赵倩推着一辆半旧的小三轮车停在门口。车上放着几个大泡沫箱。赵倩穿着朴素的衣服,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坚韧。她没进满是油污的仓库,就在门口喊道:“老张!给你送点包子!刚蒸的,还热乎!”
张磊连忙起身,在旁边的破布上擦了擦手,快步走过去。学徒很有眼力见地跟过去帮忙搬箱子。
泡沫箱打开,里面是白白胖胖的大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面香和肉香。
“辛苦你了,小倩。”张磊看着妻子被蒸汽熏红的脸,心头涌起一阵愧疚。
“辛苦啥,顺手的事。”赵倩笑了笑,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两个饭盒,“这是你跟小刘(学徒)的午饭,趁热吃。我还得赶着去送下一单。”
赵倩的“微商”生意,成了这个家目前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她代理的是一些日用洗护产品,靠着在朋友圈刷屏、跑小区地推、甚至厚着脸皮去熟人家里推销,赚取一点微薄的差价。每天骑着那辆小三轮,风里来雨里去,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今天怎么样?”张磊低声问。
“还行,上午跑了两栋楼,卖了点洗衣液和肥皂。”赵倩故作轻松地说,“下午再去西边那个小区看看。你这边呢?”
“刚接了个修拖拉机的活,不大,够两天嚼裹。”张磊避重就轻。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易和坚持,谁也没再说什么。生活的重担压在肩上,抱怨无用,唯有咬牙向前。赵倩帮张磊理了理有些歪的衣领,叮嘱道:“别光顾着干活,记得按时吃饭,你那腿…别蹲太久。”
“知道了,你快去吧,路上慢点。”张磊点点头。
赵倩没再多留,骑上小三轮,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口。
张磊看着妻子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把包子分给学徒小刘两个:“来,小刘,趁热吃,你嫂子蒸的。”
“谢谢磊哥!谢谢嫂子!”小刘年纪不大,饿坏了,拿起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张磊也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白菜猪肉馅的,味道很好。但嚼在嘴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起曾经意气风发想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想起为了帮陈默砸进去的血本,想起如今这捉襟见肘的日子。他用力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空旷的仓库和仅剩的机器,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坚韧。只要机器还能转,只要人还能动,这日子,就还得过下去。
而另一边,老周的日子则显得更加安静,甚至有些孤寂。
他那间小小的、位于老居民区一楼、带个小院子的房子,如今成了他和儿子周强共同经营的小卖部。老周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也少了些往日的锐利,多了些老人特有的浑浊和沉淀。那次为保护陈默母亲被杨伟推倒摔伤脊椎,虽然经过治疗能坐起来,但下半身基本失去了知觉,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小卖部的窗户被改成了售货口,货架上摆着烟酒饮料、油盐酱醋、方便面和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廉价零食,种类不多,勉强维持。周强,这个曾经在城里打工、有些浮躁的年轻人,如今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沉默地忙碌着:清点货物、擦拭柜台、给顾客拿东西、收钱找零。动作谈不上多麻利,甚至有些笨拙,但很认真。
“强子,拿包白沙,再拿瓶冰红茶。”一个老街坊在窗口喊道。
“哎,好嘞,王叔稍等。”周强应着,转身去货架上拿东西。
老周坐在轮椅上,就在售货口旁边,透过玻璃看着儿子忙碌的背影,又看看窗外熟悉的街景,眼神平静无波。他偶尔会指点儿子一两句:“强子,那箱方便面快过期了,摆前面早点卖掉。” “记账本别放窗口,收好。”
有相熟的老邻居来买东西,会跟老周聊上几句。
“老周,气色看着还行啊?”
“嗯,还行,死不了。”老周声音低沉。
“唉,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那姓杨的一家子,真是造孽!”邻居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唏嘘和不平。
老周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再说下去。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透过喧嚣的街道,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些惊心动魄的冲突、那些恶毒的嘴脸、那些拼死守护的瞬间,都已成了过往。如今的他,像一艘搁浅的老船,守着这片方寸之地,看着儿子在这片小天地里笨拙地掌舵。生活归于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清贫,却也远离了风暴中心。对于经历过生死一线的老周来说,能坐在轮椅上,晒晒太阳,看着儿子慢慢学着撑起这个家,嗅着小卖部里混杂着烟味和酱油味的市井气息,这或许就是命运对他最后的、不算温柔却也谈不上苛待的安排。他用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摩挲着轮椅冰冷的扶手,沉默地接受了这份带着伤残印记的、晚年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