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楼后院的石榴树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熟透的果实坠弯了枝头,落英缤纷铺了满地碎红。苏锦璃捏着块打补丁的粗布围裙,指尖蹭过上面浆洗得发硬的针脚,那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出自男子之手。念璃揪着围裙角直撇嘴,珍珠发网下的小鼻子皱成了石榴籽,碎钻镶嵌的发饰在暮色中闪着微光:\"娘,这布比外祖父给我做的弹弓还糙,扎得我皮肤痒痒。\"
\"糙点才像话。\"苏锦璃蹲下身替女儿系围裙,故意将最显眼的补丁转到前面,那是块靛蓝粗布拼着月白绫罗,\"一会儿要去唱大戏,破衣裳才像台上的角儿。\"她转身看向铜镜前的思砚,那孩子正用竹片刮着陶碗里的锅灰,乌木算盘在腰间晃得叮当响,每颗珠子都被他擦得发亮。
\"思砚,轻点刮,别把碗底戳穿了。\"江砚从旁递过一块浆洗过的旧帕子,月白长衫袖口扫过石桌上的紫端砚,砚台里还留着苏锦璃白天写词的残墨。思砚抬起头,额角沾着团松枝烧的锅灰,在暮色中像戏台上勾了墨痕的小丑:\"爹,我算过了,松枝灰最细腻,按《齐民要术》说的,用筛子筛三遍就不呛嗓子。\"
苏锦璃忍笑替儿子擦脸,指尖划过他眉心那颗朱砂痣,那是她亲手点的,如今被灰痕衬得愈发鲜红:\"这灰抹得倒真像只偷油的小老鼠。\"思砚却对着铜镜认真调整灰痕,小手指沾着灰在脸颊上画出三道竖纹:\"娘,我在胡家账房窗外听了半日,他去年囤了三千引盐,按八十文一斗算,现在卖三百文,净赚......\"
\"好了好了,\"江砚打断儿子的算盘经,展开苏锦璃写的草纸,桑皮纸上的墨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先扮好乞丐,再算胡家的黑心钱。你看你娘写的词——\"他清了清嗓子,故意用说书人的腔调念道:\"盐商胡万贯,囤盐如囤炭,百姓吃土灰,他赚黑心钱......\"
\"这词好记!\"念璃拍手跳起来,石榴红绒球扫过苏锦璃的鬓角,蹭得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外祖父在杭州教我的山歌就是这调子!\"她抢过草纸,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发间的银铃叮当作响,不一会儿就背得滚瓜烂熟,还煞有介事地配上了拍手节奏,每拍一下都精准地落在铜板似的石榴叶上。
思砚数着纸页,小手指沾着唾沫翻页:\"娘写了五首呢,从盐价写到囤货,最后还有'御史老爷快开船,查查胡家黑心钱'。\"他将纸页折成巴掌大的小本,塞进打补丁的袖袋里,算盘珠子在袋中碰撞出细碎的响,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蟋蟀。
亥时三刻,扬州夜市的灯笼次第亮起,鲤鱼形状的走马灯在风中旋转,将青石板照得明明灭灭。念璃牵着思砚挤过人群,粗布衣裳蹭过香料摊的桂皮,沾了满身辛香,还勾了几缕亮晶晶的糖丝。她捧着豁口的陶碗,碗沿缺了个月牙形的口,正是白天从茶棚讨来的,碗底还沾着隔夜的茶渍。
\"呜呜......\"念璃先干嚎了两声,见往来行人只顾着看杂耍班子喷火,突然爬上盐栈门口的石狮子,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亮开嗓子唱起来。夜风吹散她的童音,像清泉滴进滚油锅里,瞬间炸开一片寂静:
\"盐商心太黑呀——百姓吃土灰哟——
一斗盐价三百文呀——能买三斗米哟——\"
思砚立刻接腔,用陶碗底敲着青石板打拍子,腰间算盘随着动作晃出清脆的节奏,活像挂了串风铃:
\"胡家囤盐仓呀——银子堆成山哟——
大人饿肚子呀——小孩哭爹娘哟——\"
周围的喧嚣骤然停止,卖糖画的老汉忘了转动勺子,琥珀色的糖浆在铜勺里凝固成丝;捏面人的师傅手一松,刚捏好的财神爷掉在地上,摔得缺了个角。不知谁先\"噗嗤\"笑出了声,接着哄笑声像潮水般涌起,撞得灯笼都跟着晃悠。有个抱孩子的妇人抹着眼泪往陶碗里丢铜钱,五文钱落在碗底,发出清越的响:\"好孩子,唱得好!唱出了咱们的心里话!\"
盐栈二楼的账房里,胡万贯正用镶金算盘数银票,每颗珠子都磨得溜圆,在烛光下闪着贼亮。听见楼下的童谣,他气得手一抖,整把算盘摔在桌上,珠子滚得满地都是,砸在银票上发出沉闷的响,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哪个混帐东西在乱唱?!给我查!\"
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上楼,官靴踩碎了好几颗算盘珠:\"少东家,是两个小叫花子!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抹着锅灰,周围百姓都跟着唱呢!那词儿......那词儿专骂咱们囤盐!\"
胡万贯冲到窗边,掀起竹帘一角往下看。月光落在念璃身上,她站在石狮子上,小脸上抹着不均匀的锅灰,唱到\"黑心钱\"时还朝盐栈大门吐了吐舌头,珍珠发网歪在一边,倒像戏台上的丑角。思砚蹲在她脚边,正把陶碗里的铜钱数得噼里啪啦响,算盘在腰间晃得飞快,每颗珠子都映着灯笼光。
\"反了!给我把他们赶走!\"胡万贯抓起桌上的青花茶碗砸向窗户,瓷片碎在盐栈门前,惊得念璃跳了一下,却没停下唱歌。家丁们举着棍棒冲出去,却被潮水般的百姓拦住了去路,扁担和锄头在灯笼下闪着冷光。
\"人家孩子说的是实话,你想干嘛?\"卖菜的王大爷举起扁担,菜叶上的露水抖落在胡万贯的绸缎鞋面上,\"三百文一斗盐,你想把我们都逼到运河里喂鱼吗?\"
\"就是!再敢动孩子,我们抬着你去御史台评理!\"染坊的伙计们卷起袖子,靛蓝的围裙上还沾着未洗净的染料,像披着铠甲的武士。
混乱中,念璃突然指着二楼的胡万贯大喊,小手指几乎戳到窗棂上的雕花:\"快看!就是这个胖叔叔囤盐!我看见他把银子锁在地下室,比扬州城墙还高!\"
百姓们顿时哗然,有人捡起地上的盐粒砸向盐栈大门,白花花的盐粒打在门板上,像下了场急雨。胡万贯吓得缩回身子,手肘打翻了桌上的烛台,火苗舔到银票边缘,瞬间燎出焦黑的痕迹。他听见楼下的童谣声越来越响,从一条街传到另一条街,连巡夜的更夫都敲着梆子唱:\"盐商心太黑呀——百姓吃土灰哟——\",那调子被夜风揉碎了,飘进每个缺盐的灶台间。
晚香楼的后院里,苏锦璃隔着雕花屏风听着远处的喧闹,手里的绣花绷子停在半空,银针上还穿着半朵栀子花。江砚替她续上热茶,青瓷杯壁映着她眉心舒展的朱砂痣:\"念璃这嗓门,倒真随了你当年在京中掀桌子的狠劲。\"
\"思砚的算盘也没白打,\"苏锦璃放下绷子,指尖划过绣布上的栀子花瓣,那是她照着外祖父院里的花绣的,\"方才胡伯差人来说,巡盐御史的轿子已到了北门,轿子底下还压着咱们送去的账本副本。\"
话音未落,念璃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进院子,粗布围裙上沾满了白花花的盐粒,不知何时还沾了块糖画:\"娘!好多人给我们扔钱!思砚数都数不过来!\"思砚跟在后面,陶碗里的铜钱晃得叮当作响,小脸上的锅灰被汗水冲出了几道沟,露出底下粉嫩的皮肤:\"娘,我算过了,一共一百二十七文,按现价能买三斗盐,按去年的价能买五斗半!\"
江砚蹲下身替儿子擦脸,触到他额角的冷汗,那汗水中还混着锅灰的微尘:\"方才那么多人,怕不怕?\"
思砚摇头,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算盘珠子在胸前晃出坚定的节奏:\"不怕!念璃唱得可好了,连卖豆腐的奶奶都跟着唱,还多给了我们两个铜板呢。\"
苏锦璃看着儿女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在相府,自己偷偷教小丫鬟唱讽刺继母的歌谣,被发现后禁足三日,只能对着窗棂唱给自己听。如今看着孩子们在朗朗乾坤下理直气壮地唱着真话,鼻尖突然发酸,那酸意里混着欣慰与苦涩,像泡开了一盅陈年的普洱。
\"去洗把脸,\"江砚替念璃摘下发网,珍珠滚落在青石桌上,\"胡伯派人送了糖醋鱼来,用的是西湖的鲤鱼,吃完了咱们坐在院里,听扬州的更夫唱咱们写的大戏。\"
夜深时,苏锦璃站在窗前,听见远处的童谣声仍未停歇,混着巡盐御史衙门的铜锣声,在扬州的夜空里回荡。思砚趴在桌上算着今日的\"收入\",小算盘打得飞快,时不时舔舔手指翻账本;念璃抱着装满铜钱的陶碗睡得香甜,嘴角还沾着糖霜,梦里大概还在唱那首\"盐商心太黑\"。
江砚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雪松香气混着淡淡的盐味:\"胡万贯的账本,我已让人连同他勾结盐吏的证据,一并送到了御史台。\"
苏锦璃望着胡家盐栈方向的灯火,那些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像一个个被戳破的气泡,光焰越来越弱。\"明日晨起,\"她轻声道,指尖划过窗棂上的雕花,\"扬州的百姓该能买到八十文一斗的盐了。\"
窗外的石榴树沙沙作响,落英缤纷,有几片飘进窗台,停在思砚的账本上。苏锦璃想起白天念璃站在石狮子上唱歌的模样,小脸上的锅灰遮不住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睛里映着万家灯火,也映着她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勇气。这江南的夜,终是被孩子们的童谣唱得透亮了,连空气里的盐味,似乎都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