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嘉缓步入内,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不已。
华贵的床榻上,两个人影紧紧相依。太后的发髻早已散乱,青丝如瀑,与嫪毐的血迹交融。她那曾高贵雍容和时常单纯笑靥如花的面容此刻憔悴如枯叶,眼眶深陷,眼角泪痕犹新,宛如刻下的沟壑,这一刻的太后也确是个有年纪的妇人。她怀中紧抱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长信侯嫪毐,那曾经意气风发的身躯此刻如同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他的佩剑已随意的倒在床边,他身上的战袍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一件斑驳的血衣,零星可见白色的棉带缠裹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却已被殷红所浸染。一丝丝鲜血顺着床榻边缘滴落,在青石地面上绽放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那曾令太后痴迷的容颜,此刻苍白如纸,唇色泛青,却依然保留着几分不可一世的倔强。
太后全身微微颤抖,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嫪毐每一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她的华服已被血污和泪水浸透,那满是王家威仪的衣裳此刻却成了最卑微的包裹伤口的布料。每一次嫪毐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太后的全部神经,她的目光中混合着无尽的爱恋、痛苦、绝望与不舍,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吞噬着一切光亮。
赢嘉与李明衍站在殿中,仿佛闯入了一场古老的悲剧。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血腥与药香,更有一种无言的凄美,令人窒息。
\"子嘉,你来了。\"太后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快来帮帮他......\"
赢嘉上前行礼:\"姑母。\"他的目光落在嫪毐身上,心中震惊不已。以他的经验来看,嫪毐伤势已然极重,恐怕命不久矣。
嫪毐忽然睁开眼睛,看到赢嘉,明显露出惊讶之色。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太后温柔地按住。
\"别动,你伤得太重了。\"太后含泪劝道,声音中充满了心碎的柔情。
\"嘉...公子...\"嫪毐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会在此?\"
赢嘉神色严峻,直视嫪毐:\"长信侯,我来问你,为何起兵谋反作乱?\"
嫪毐勉力抬头,目光中满是不解与愤怒,那双曾在战场上闪烁着威严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布满血丝,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他咬紧牙关,从太后的怀抱中挣扎着欲要坐起,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
\"谋反?我奉王命清君侧,何谓谋反?\"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响,令李明衍与赢嘉为之一震。
李明衍上前一步,直视嫪毐:\"城中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皆因你谋逆所致。长信侯,此罪当如何解释?\"
嫪毐不顾太后的劝阻,猛地坐起身来,动作牵动伤口,鲜血顿时渗出,将包扎的布条染得通红。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怒目圆睁,直视二人:
\"我乃奉王密诏行事!尔等竟敢污我为叛逆?\"
说着,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残破的绢帛,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那绢帛虽已被血迹浸染,却依然能清晰地辨认上面的字迹——那是一封秦王亲笔所书的密函。
李明衍与赢嘉屏息凑近,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寡人受制于吕不韦久矣,国政蒙蔽,急需诛杀奸佞。长信侯若能除吕贼,解寡人之危,当封相国,为我大秦谋主。望爱卿秘密行动,慎之又慎。\"
落款正是秦王嬴政,旁边盖着那方秦王私印,威严而真实,绝非伪造。
\"这...这...\"李明衍和赢嘉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后泪眼婆娑地点头作证:\"王儿确实下过此令,半年前政儿曾秘密觐见我,言吕不韦权势过大,暗中结党,欲谋不轨。政儿当着我的面,亲自交给嫪毐这封密诏,命他暗中准备,以图自保。\"
赢嘉与李明衍面面相觑,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两人心中如遭雷击——这是何等的反转?那个惊讶的获知嫪毐意图起事,又冷静果决下令平叛的秦王,竟然是这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
嫪毐目光如炬,盯着二人的神情变化,看出他们的震惊不似伪装。他的情绪从暴怒忽然转为一种悲凉的狂笑,声音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苦涩: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全身颤抖,笑出了眼泪,那笑声却比哭还要悲凉:\"难怪蒙武…难怪昌平君也…大王令我除掉吕不韦,又令你们讨伐于我,...你们说,这是何等的好戏?\"
太后在一旁轻抚嫪毐的后背,柔声道:\"慢慢说别激动,当心伤口。\"
嫪毐仿佛听不见一般,目光空洞,继续诉说:\"半年来,王上对我格外亲近,私下召见,总与我耳语密谈;夜间更时常私下遣人传话,询问我准备情况。王上还特意将宫中一处偏院交予我训练亲兵,言说'以备不时之需'...\"
太后点头补充:\"政儿确实对嫪毐格外亲厚。每次家宴,总让嫪毐坐于长辈上座。\"
听着这些令人心惊的事实,李明衍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秦王设局,驱虎吞狼!他一手引诱嫪毐起兵对付吕不韦,一手又命吕不韦参与镇压,让这两个对他最具威胁的权臣相互厮杀,从而削弱双方的势力,为自己夺回权力铺平道路!
赢嘉面色凝重,轻声感叹:\"大王用心之深,令人心惊。\"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既有对这种政治手段的敬畏,也有对这种无情算计的震惊。
嫪毐情绪激动,猛地挥手锤击胸口,牵动胸前伤口,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他咬牙切齿,双眼赤红,声音嘶哑却铿锵有力:
\"知道我为何被看不起吗?知道为何所有人都轻视我吗?只因我出身为奴,被买为面首!\"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痛苦与愤怒,那是一种被整个社会踩在脚下的人所积攒的深沉怨恨:
\"我统兵有才,几战皆捷,敢与蒙武王贲同场较技;我用人有量,手下门客数千,个个愿为我赴死效命;我有胆有识,谋划此次行动,滴水不漏,若非王上暗中设局,岂有败局?\"他猛捶胸口,声音哽咽,\"我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出身'!\"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嫪毐沉重的呼吸声回荡。烛火摇曳,在他憔悴而英俊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勾勒出一个悲剧英雄的轮廓。
\"我拼命地想证明我自己,\"嫪毐声音逐渐低沉,如同自言自语,\"我日日苦练武艺,夜夜研读兵法;宁可累死,也要比任何人做得更好。我以为,只要足够优秀,就能打破那道出身的枷锁...\"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彻骨的绝望,那是一种心碎的绝望:
\"可到头来,我还是一个小丑!一个供人取乐的玩物!\"他咬着牙用尽全力喊出这句话,似乎要将积压多年的屈辱一吐为快,\"无论我如何努力,在你们眼中,我永远只是一个'面首',一个不该有野心的下贱奴仆!我太傻了!我太傻了…\"
说到这里,嫪毐忽然转向太后,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既有眷恋,又有痛苦,又有愤怒:
\"连你...连你也从不真心重视我,不过将我当做消遣...\"
太后闻言,如遭雷击,泪水夺眶而出:\"不!我是真心爱你,从未把你当面首看待!我给了你地位,给了你权力,给了你我所能给的一切!\"
嫪毐冷笑一声,那笑容中充满了刻骨的悲凉:\"若我非面首身份,你会选中我吗?不过是怜悯与玩乐罢了。你看重的是我的容貌,我的服从,而非我这个人。\"
说着,他转向赢嘉和李明衍,目光如同利剑,直刺人心:\"还有你们这些王族贵胄,你们这些士人公卿,可曾真把我当人看?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任用贤才,可心里,可曾几时不将我视为卑贱之人?\"
李明衍也听的一时无言以对。作为现代人穿越而来,他自认没有古代那种森严的等级观念,但此刻面对嫪毐赤裸裸的灵魂拷问,他忽然意识到,即使是他,或许也在不经意间带着某种俯视的心态看待这位\"面首出身\"的长信侯,也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低看,才让他自己没有过多的思考历史的真伪,仅凭一些蛛丝马迹就判定长信侯就是叛乱。这种深刻入骨的偏见烙印,似乎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的血液中,连他也不能例外。
嫪毐见众人沉默,忽然平静下来,仿佛经历了极度的愤怒后,已经达到了某种漠然的境界。他缓缓直起身,那一刻,尽管浑身浴血,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庄严与肃穆。
\"你们这些人,\"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诡异的光芒,\"都该死。\"
他的声音低沉而空洞,如同来自九幽地府:\"你们这一对阴毒的母子,也都该死。\"
太后惊呼一声:\"嫪毐!你说什么胡话!\"
嫪毐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望着太后,那目光中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感——爱恋、怨恨、不舍、解脱...他的手缓缓移动,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猛地抽出床边的佩剑!
\"小心!\"赢嘉大喊一声,箭步上前。
嫪毐嘴角扬起一丝凄美的笑容,那笑容中竟带着一种解脱:\"多谢相爱...珍重...\"
一声惨笑,剑锋闪过一道寒光,狠狠刺入他的咽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如同一朵绽放的红莲,溅满了太后的衣裙和面庞。嫪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直到彻底熄灭。
\"不!\"太后发出一声足以撕裂天穹的悲鸣,扑向嫪毐的尸体,抱在怀中,撕心裂肺地哭喊,\"嫪毐!嫪毐!你不能丢下我!\"
她抚摸着嫪毐已经冰冷的脸庞,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是我害了你,是我负了你...\"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若我真能保护你,若我真能给你应得的尊严,你何至于此...\"
殿内的氛围凝固了,李明衍和赢嘉呆立原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从未想过会目睹如此悲壮的一幕,一个被社会与命运双重作弄的男人,最终以自杀来维护最后的尊严。
太后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向二人,声音哽咽:\"你们不知道他有多优秀,你们都看不到他的才华...\"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他不是那种只会取悦女人的面首,他是真正的英雄,是被这个世道耽误的我大秦的长信侯!\"
她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断的摇头:\"若非我的软弱,若非我只敢给他宠爱而不敢给他名分,他又怎会被逼至此境?是我杀了他...是我害了他...\"
说着,太后突然目光一凝,抓起那柄沾满嫪毐鲜血的宝剑,高高举起:\"我要随他去!\"
剑光闪烁,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直刺太后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