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长江口的风往人衣领里钻。\"白鹭号\"的汽笛被雾闷得发哑,船底擦过崇明南岸暗滩时,甲板上的水手骂骂咧咧裹紧外套,谁也没注意到船舷边翻上来几道黑影——是青鸟带的接应小组,帽檐压得低低的,鞋底裹着破布,连脚步声都浸在雾里。
青鸟摸到底舱暗格时,掌心沁出薄汗。
三天前顾承砚在劝工场说\"活茧会裂\",他当时没懂,此刻盯着暗格里那枚裂开丝绵的银翅白鹭标本,突然明白——丝绵吸了江雾潮气,自然绽开,像蚕茧破壳。
他戴上棉手套,指尖轻轻托住标本腹部,金属支架发出极轻的\"咔嗒\",微缩胶片滑进掌心。
\"走。\"他低喝一声,小组人立刻隐入雾中。
等水手发现底舱锁有撬动痕迹时,他们早坐着舢板划进了芦苇荡,标本稳妥搁在顾宅密室的檀木案上。
顾承砚盯着案上的白鹭,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三天前在劝工场顶楼,苏若雪把雪纹茧碎片拢在他手心时,指尖还沾着蚕房的桑叶香。
此刻标本腹内的胶片被温水软化,他用镊子夹起,借煤油灯投影在白墙上——纵横交错的线路图像张网,七座无线电站的位置亮得刺眼。
\"这里。\"他突然倾身,指尖点在第三座和第五座之间的细线上,\"共用支线。\"投影里那根线细得像雪纹茧抽出的丝,却串着三个枢纽站。
他摸出钢笔,在图侧批注:\"电如血脉,断其一寸,瘫其全身。\"墨迹未干,密室门被敲响。
\"承砚。\"苏若雪的声音裹着墨香飘进来,她手里攥着叠电报单,袖口还沾着算盘珠的铜锈味,\"法租界公用事业局这个月给东洋织造增了用电额度。\"她把单子摊开,红笔圈出\"战备生产优先保障\"八个字,\"我比对了供电图,他们增配的线路,正是这三个枢纽站的负载通道。\"
顾承砚的手指在图上划过那根细线,突然笑了:\"若雪,你这是要借洋人的手清道夫。\"苏若雪把拟好的《异常用电稽查建议》推过去,纸角还带着她惯用的茉莉香墨:\"洋人最怕租界电网被外力操控,工商稽查处的人,最信数据。\"她指尖点了点电报单上的用电量增幅,\"上个月东洋织造的纱锭数只增两成,用电量却涨了五成——这账,他们算不清?\"
密室里的煤油灯跳了跳,顾承砚把建议信折成方方正正的角,收进铜匣。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他转头对候在门口的青鸟道:\"联系盐帮老舵,调两个'电杆猴'来。\"青鸟点头:\"已经派船去苏北了,明早能到。\"
\"别急着动手。\"顾承砚抽出张南市变电站的结构图,用红笔标了三个圈,\"让他们先混进检修队,连记三天换班表,拍门锁型号。\"他指节敲了敲图上的\"换班室\",\"变电站的巡更钟慢三分钟,值班员总比表早十分钟离岗——\"他目光突然冷下来,\"松本那老狐狸,最会玩'自然故障'的戏码,我们要比他更真。\"
青鸟领命退下时,窗外的雾散了些,月光漏进来照在供电图上。
苏若雪整理着电报单,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鸣笛——是工商稽查处的别克车,车灯扫过院墙上的\"顾氏绸庄\"牌匾,在地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
与此同时,黄浦江另一头,松本株式会社的顶楼办公室里,松本正雄捏着份电报,指节捏得发白。
电报是崇明暗滩的眼线发来的:\"白鹭号底舱暗格被撬,标本失踪。\"他望向窗外的灯火,嘴角扯出冷笑:\"顾承砚,你以为拿到线路图就能断我命脉?\"他按下桌下的暗铃,\"去查公用事业局最近的稽查动向——\"话音未落,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在深夜里格外尖锐。
黄浦江的夜雾还未散尽,松本正雄办公室的电话已响得刺耳。
他攥着听筒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听着那头技术官的汇报:\"三座无线电站同时断讯,检修队查了线路——说是民用过载跳闸,公用局的维修记录写着昨夜有雷雨。\"
\"雷雨?\"松本喉间滚出冷笑,指节重重叩在供电图上,\"昨夜租界连星子都没见着!\"他猛地扯断领结,西装下摆扫落案头的青瓷茶盏,碎片在地上溅开暗黄水渍。
窗外传来报童的吆喝:\"看《申报》嘞!
顾承砚新文章说电网安危——\"他抄起报纸的手突然顿住,头版标题刺得眼睛发疼:《论工业血脉之安危》。
同一时刻,顾家密室的煤油灯结了灯花。
顾承砚放下毛笔,墨迹在\"灯亮处未必有光\"的尾注上洇开小片晕染。
苏若雪捧着新到的《实业周刊》,指尖抚过他的署名,算盘珠在袖中撞出细碎声响:\"今早报童在弄堂口喊,法租界的洋行经理围在报摊前看。\"她翻开第二版,用红笔圈出\"欧美城市因电力垄断致通讯瘫痪\"的案例,\"我让人往工部局信箱塞了十份,公用事业局的秘书今早来问,说局长把报纸压在镇纸下看了三遍。\"
顾承砚将毛笔搁进瓷笔洗,水声清冽:\"松本要的是战时供电特权,洋人要的是租界掌控权。\"他屈指敲了敲报纸,\"我不过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让洋人明白,给东洋织造增额度,是在自己脖子上套绳。\"
第七日深夜,吴淞口变电站的探照灯在围墙上划出银白弧光。
两个黑影像壁虎般贴着电线杆往上攀,胶鞋底的防滑纹咬进水泥杆缝。
为首的\"电杆猴\"阿九摸出腰间的绝缘钳,钳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顾承砚找德商定制的,钳身裹着顾氏绸庄的雪纺,既绝缘又轻便。
\"合闸器在第三个瓷瓶后。\"阿九的声音混着风钻进耳麦,脚扣在杆上卡出\"咔\"的轻响。
他的徒弟阿四举着望远镜,镜筒里变电站换班室的挂钟正指向十一点五十分——比顾承砚标注的\"巡更钟慢三分钟\"分毫不差。
\"动手。\"阿九的钳口精准咬住熔断片,手腕轻转。
金属断裂声比秋虫振翅还轻,他借着杆身弧度滑下,落地时脚边的野菊被带得歪了歪。
整个过程不过两分十七秒,等换班的巡丁叼着烟晃出来时,只看见电线杆在风里摇晃,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次日凌晨,松本株式会社的无线电室炸了锅。
报务员抱着耳机直跺脚:\"1800千周的备用台也乱了!
刚才收到段杂音,像...像蚕吃桑叶似的。\"松本扯过耳机贴在耳边,电流杂音里果然混着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顾氏绸庄蚕房里,万千蚕宝宝啃食桑叶的动静。
\"查!\"他掀翻椅子,\"查所有监听记录!\"
此时顾宅密室里,青鸟正将一张染了茶渍的纸条推到顾承砚面前。
纸条上是线人用密语写的:\"武官处启用1800,杂音异常。\"顾承砚翻开一本旧账册,纸页间滑落张泛黄的监听记录——那是三年前,他还是\"纨绔少东家\"时,借着收丝的由头,从码头工人那里换得的伪满特务频段清单。
\"1800千周。\"他指尖划过清单上的批注,\"伪满特务网的备用频段,平时只用来传密信。\"苏若雪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手背:\"所以他们现在用这个,是怕我们监听主频段?\"
\"但他们没想到,\"顾承砚抓起钢笔在纸上疾书,\"备用频段的杂音频率,和顾氏蚕房的蚕鸣共振。\"他写下\"蚕音逆频\"四个字,墨迹在\"逆\"字上顿了顿,\"我们用蚕鸣当掩护,反向监听他们的密电。\"
青鸟接过写满频段的清单,指腹擦过\"夜半三更,听茧\"的备注,突然笑了:\"顾先生这是要拿蚕宝宝当探子。\"
苏州河畔的\"听风楼\"里,说书人老周的醒木\"啪\"地拍下:\"那岳武穆直捣黄龙——\"他的折扇\"刷\"地展开,扇面是《精忠报国》的彩绘。
台下茶客正听得入神,没人注意他趁倒茶时,用舌尖舔湿扇骨背面——茶水洇开,显出一行小字:\"1800,夜半三更,听茧。\"
顾承砚合上账册时,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他抬头对青鸟道:\"去请若雪来密室。\"又补了句,\"带两盏新煤油灯——明晚要商量的,是张更大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