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鹿玖几乎没合眼。
他像守着易碎瓷器般守在沙发旁,耳朵支棱着,捕捉着毯子下每一丝细微的动静。炉子嗡嗡地响,暖宝宝隔着毯子散发着恒定的热度。李如玉的呼吸终于从痛苦的急促转为悠长而平稳,虽然依旧带着一种消耗过度的虚弱感,但那股失控的、能将空气冻结的寒意总算被压制了下去。她睡得很沉,或者说,是陷入了某种深度的调息状态,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冰封的痛苦已经散去。
天光微熹时,鹿玖才靠在沙发腿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他是被一阵小心翼翼的窸窣声惊醒的。
猛地睁开眼,晨光透过钉在门上的三合板缝隙,在店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沙发上的毯子已经被掀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李如玉正站在工作台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个扳手,似乎在研究台面上拆了一半的电动剃须刀。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运动服,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从背影看,身形挺拔如松,那股令人心悸的帝王威仪似乎又回来了,仿佛昨夜那个在寒毒中脆弱颤抖的身影只是一个模糊的噩梦。
只有鹿玖注意到,她握着扳手的指关节,比平时更显苍白,用力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周身那股无形的“生人勿近”气场,似乎也比往日更加凝实了些,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陛下,您…感觉好些了?”鹿玖揉着酸涩的眼睛,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小心翼翼地问。
李如玉没有回头,只是将扳手轻轻放在台面上,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她转过身,凤眸扫过鹿玖,那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昨夜的一切痛苦和狼狈都被这双眼睛彻底封存,不留一丝痕迹。
“无碍。”她的声音清冽如常,听不出半分虚弱,“更衣,用膳。”
三个字,命令下达,不容置疑。仿佛昨夜鹿玖的守护、暖宝宝和毯子,都从未发生过。
鹿玖张了张嘴,那句“要不要再休息一下”卡在喉咙里,最终咽了回去。他认命地爬起来:“是,陛下!这就去弄吃的!”他瞄了一眼工作台上那个可怜的剃须刀,心里嘀咕:大清早研究这个,女帝陛下这是要拓展维修业务范围了?
早餐是楼下包子铺买的豆浆油条。李如玉小口吃着,动作依旧优雅,但鹿玖敏锐地发现,她吃的速度比平时慢,似乎没什么胃口。苏青博士顶着鸡窝头出来,看到李如玉端坐如常,明显松了口气,但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唇色时,还是流露出一丝担忧。
“陛下,”苏青推了推眼镜,斟酌着开口,“关于昨晚您提到的…‘磐石’根基一事,我和鹿玖商量了一下,觉得非常有道理!强身健体,固守本心,确实是长远之计!只是…具体怎么操作?面向哪些人?收费几何?”
鹿玖也竖起耳朵,这是他最关心的实际问题。
李如玉放下喝了一半的豆浆碗,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像是在敲击无形的御案。“此非商贾之道,无需汲汲营营。”她目光扫过店内,“此地既为‘磐石’,便以此为基。初始,无需广而告之,亦不必贪多求快。”她顿了顿,凤眸转向鹿玖和苏青,带着一种审视,“汝二人,为基石。根基未固,何以授人?”
鹿玖和苏青面面相觑。基石?意思是先练他们俩?
“从今日始,”李如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日卯时初(早上五点),辰时末(上午九点),申时初(下午三点),各习练半个时辰。苏青,主修‘养元桩’,调息凝神,固本培元。鹿玖,精进‘磐石劲’,化刚为韧,融会贯通。待汝二人略有小成,气息外显,筋骨凝实,再议传习他人之事。”
五点?!鹿玖眼前一黑。苏青博士的脸也垮了下来。这比上班打卡还狠啊!但看着女帝陛下那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压力的眼神,两人谁也没敢吱声反对。
“是…陛下。”鹿玖和苏青有气无力地应道。
“至于生计,”李如玉的目光落在门口那块简陋的三合板上,“此门,需换。店内器物,需修缮。维修之业,不可废。”她看向鹿玖,“汝,精于此道。何不重拾?”
鹿玖精神一振!对啊!这才是老本行!开武馆是长远规划,眼下填饱肚子修好门才是正经!他立刻拍胸脯:“陛下放心!修门修电器我在行!今天我就把工具都归置好,先接活儿!保证把店门修得比原来还结实!”
李如玉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个短期方案。
早饭刚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碗筷,门口那块三合板就被人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和犹豫。
鹿玖走过去,挪开顶门的木棍,拉开一条缝。门外站着王婶,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桶,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一个劲儿往店里瞟,尤其是瞟向端坐如山的李如玉。
“哎哟,小玖,这么早就开门啦?没事吧?昨晚可吓死婶子了!”王婶嗓门不小,一边说一边往里挤,“我熬了点小米粥,还放了红枣,最是养人,给你们压压惊!”她不由分说地把保温桶塞到鹿玖手里,目光终于“自然”地落到了李如玉身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和一丝敬畏。
“这位…李姑娘?身子还好吧?昨晚可真是…多亏了您啊!”王婶搓着手,笑得有点干巴巴。昨晚联防队的人私下可传遍了,说这姑娘会“气功”,一指头就把快死的人冻住了!这哪是普通人?简直是活神仙!
李如玉端坐不动,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王婶的方向略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气度,让王婶准备好的满肚子客套话一下子全堵在了嗓子眼。
王婶尴尬地笑了两声,赶紧转移话题,又看向鹿玖:“小玖啊,你这店…打算咋整?这门板看着可不牢靠,要不让你老孙叔来帮忙瞅瞅?他手艺好!”
“谢谢王婶,粥我收下了,门我自己能修!”鹿玖赶紧道谢,同时表明态度,不想再麻烦街坊太多人情,“您放心,今天我就开工!”
“自己修?那多费劲啊!”王婶明显不信,眼睛又瞟向李如玉,“李姑娘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肯定…呃…肯定有办法?”她语气里的试探简直要溢出来了。
就在这时,李如玉缓缓站起身。
王婶吓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李如玉没看她,径直走到店中央那片昨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她先是闭目凝神,片刻后,双脚不丁不八地分开站定,双手自然垂于身侧,脊背挺直如松。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凌厉的气势外放,但整个人的姿态瞬间变得无比和谐、沉稳,仿佛与脚下的地面融为了一体。
她开始极其缓慢地抬起双臂,动作流畅得如同山涧溪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指尖微扣,手臂划过一个饱满的圆弧,至胸前缓缓下按。动作简单至极,就是一套最基础的起手式,但由她做出来,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引而不发的磅礴力量,举手投足间牵引着周围的气流都变得沉凝。
随着她舒缓而深长的呼吸,口鼻间竟有肉眼可见的、极淡的白色气流如小蛇般随呼吸吐纳!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微微波动。
王婶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微张,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这…这真是“气功”?这动静也太吓人了!虽然看不懂门道,但那股子沉静如山、渊渟岳峙的气势,是个人都能感受到!
李如玉旁若无人地演练了几个简单的动作,收势。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看向目瞪口呆的王婶,声音平淡无波:“强身健体,贵在坚持。若有意,待此间理顺,可来习此‘养元桩’。”
王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哎!哎!好好好!李姑娘…不,李老师!您真是活菩萨!我一定来!一定来!”她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心满意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鹿玖拎着保温桶,看着王婶的背影,又看看店里重新坐下闭目养神的女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得,招生简章都不用写了,第一个潜在学员这不就上门了?还是自带宣传效果的那种!
他放下保温桶,撸起袖子,走到工作台前,把昨晚收拾好的工具箱“哐当”一声打开。扳手、螺丝刀、电笔、万用表…冰冷的金属工具在晨光下泛着微光。
“开工!”鹿玖抓起一把螺丝刀,掂了掂,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修门,修电器,赚钱,养家(养陛下),顺便…当武馆的基石!这“磐石维修”的新一天,就在豆浆的余香、暖宝宝残留的温热、女帝陛下那震撼街坊的“养元桩”,以及鹿玖叮叮当当的修理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门口那块简陋的三合板外,老街渐渐苏醒,人声车声开始喧闹。阳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苏青博士也坐到了工作台另一边,开始捣鼓他的平板和一堆电子元件,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为“玲珑”设计新的监控算法。
李如玉依旧闭目端坐,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一点。只有鹿玖偶尔瞥过去时,能看到她交叠在膝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腹在膝盖上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因用力而泛白的压痕。昨夜寒潮肆虐过的冰河,在平静的水面下,依旧有暗流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