岘港的雨季来得毫无预兆。
清晨，我们坐在渔村的小茶棚里，雨水从棕榈叶搭的棚顶缝隙漏下来，在木桌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陈女士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着越南地图，忽然在红河三角洲的位置重重一点：“这里的老百姓，至今还会唱《望夫云》。”
老张正嘬着鱼露拌粉，闻言抬头：“那不是云南的民歌吗？”
“是明朝沐英将军带过来的。”老邻居轻声解释，目光却黏在陈女士的侧脸上。她今天把长发盘成了越南妇女传统的螺髻，耳垂上两颗珍珠随着说话轻轻摇晃。
我望着茶棚外雨幕中模糊的海岸线。几百年前，郑和的宝船就是从这里登陆，留下无数瓷器和传说。如今越南教科书里称那段历史为“北属时期”，街头的民族英雄雕像却穿着明显模仿明朝官服的衣冠。
雨稍停时，我们跟着陈女士去了会安郊外的阮氏祠堂。这座融合了中越风格的建筑里，供桌上既摆着越南传统的芭蕉花，又放着写有汉字的牌位。守祠老人见我们是中国人，特意取出本发黄的族谱，指着其中一页说：“祖上是福建来的。”
老邻居凑近看那些虫蛀的毛笔字，突然“咦”了一声。族谱边缘记载着“乾隆三十六年，二房携龙泉瓷象尊返越”，而配图上的器物，竟与我们在河内见过的某件赝品一模一样。
“这祠堂后厢房还留着些老东西。”老人颤巍巍引我们穿过天井。推开咯吱作响的樟木门，霉味扑面而来。陈女士突然拽住老邻居的袖子——昏暗的角落里，蹲着个与族谱记载分毫不差的青瓷象尊，象鼻卷起的莲花中央，还凝着干涸的香灰。
“这是……”老张呼吸都急促了。
老人却摇头：“祖宗留下的，不能卖。”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抚过象尊，“小时候听祖父说，中国来的东西，用香火供着才能留住福气。”
回程的渡船上，陈女士望着混浊的河水突然说：“我外曾祖父是河内最后的科举秀才，能背整本《论语》，却教孙女们只学越南国语字。”她转头看老邻居，眼里带着狡黠的笑，“现在我的学生都以为‘有朋自远方来’是胡志明说的。”
在顺化皇城的午门前，这种撕裂感愈发强烈，仿佛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眼前。导游站在那里，满脸骄傲地介绍着阮朝皇帝的丰功伟绩，然而，对于宫墙上随处可见的汉字，她却选择视而不见，闭口不谈。
老张站在一旁，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他忍不住指着某块匾额，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啊？”
导游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尴尬，但她还是迅速回答道：“哦，那上面写的是‘正大光明’……嗯，古代越南也使用汉字的。”
老张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而，导游似乎担心老张会继续追问下去，连忙又补充道：“不过，我们越南早就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喃字！”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急切，似乎想要证明越南文化的独特性和自主性。
陈女士悄悄扯我衣角。顺着她视线看去，几个本地游客正偷偷摸太和殿的铜龙柱——越南人相信摸中国龙能带来好运。
傍晚在民宿吃饭时，房东老太太端上一锅酸汤。老邻居夸她手艺好，老太太咧嘴笑了，露出镶金的门牙：“我祖父是广东厨子。”她突然压低声音，“你们要是想看真古董，明天去香水河边找黎老师。”
黎老师住在香江畔的高脚屋里，满屋都是发黄的汉文典籍。他拿出个乌木匣子，里面躺着块巴掌大的沉香木，刻着“永历通宝”四字。
“明末逃到越南的遗民带的。”老人用长指甲抠开沉香木的裂缝，露出里面金灿灿的薄片，“他们把永历帝赐的金箔藏在这里，代代相传。”
老邻居的手微微发抖。这种金箔在国内早已绝迹，没想到在异国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下来。陈女士忽然问：“您为什么不捐给博物馆？”
“捐给谁？”老人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声音中透露出些许无奈和失望，“河内博物馆说这是中国文物，可台北故宫却又觉得它不够贵重，不愿意接受。”他轻轻地合上木匣，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一件文物，更是他心中无法言说的痛。
我们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老人将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缓缓地坐下来，陷入了沉思。回程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江面上传来的顺化姑娘的船歌，在空气中悠悠地飘荡着。
那歌声婉转悠扬，调子分明是我们熟悉的《茉莉花》，然而歌词却变成了越南语的采莲曲。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让我不禁想起了老人刚才说的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晚在河内小酒馆，陈女士喝多了米酒，突然卷起奥黛的宽袖——她小臂内侧有道蜈蚣似的疤痕。“十五岁那年偷看祖父的《红楼梦》，被他用烟袋烫的。”她醉眼朦胧地指着老邻居，“你们中国人，留下那么多好东西，又让我们这么痛。”
老邻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般，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动作轻柔而温暖，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关怀和安慰。
柜台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着中越合资工厂开工的新闻，声音清晰而响亮。在这欢快的背景音乐中，人们既能听到汉语的“恭喜”，也能听到越南语的“万岁”，两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和谐氛围。
在回旅馆的路上，老张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越南人在骂中国的时候，那可是咬牙切齿啊，但当他们喝茅台的时候，却又比谁都要痛快呢。”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淡淡的无奈和感慨。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像是天空在诉说着什么秘密。陈女士迅速撑开了她那把竹纸伞，伞面上画着精美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然而，雨水却无情地浸湿了画面，使得张飞那张原本威武的脸庞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在这雨幕中失去了他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