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呵斥充耳不闻,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梦呓:
“是我的女儿……我的子美……她妈妈恨我……我们离婚后,就带她走了,姓也改了……再也不让我见她……”
他的声音哽咽着,目光有些迷茫,和之前的意气风发的李沐光比,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苍雪和天璇二人惊讶得对视了一眼,根本说不出话来。
“离婚?”苍雪皱眉,“你是说你的宿主李总工一开始地球上的事情?”
李沐光还是自言自语:“后来……新闻……新闻说……‘皆不是号’……失联了……新闻里说,周子美也在那船上……是那里的科研助理,她原来在那船上啊!”他猛地激动起来,链条绷得笔直,仿佛要挣脱束缚去抓住什么。
“所以我造了‘天欲雪’……他们说我是为了逃离地球……不,不全是……我要去找她!找‘皆不是号’!我要找到她……”
嘶哑的哭喊声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回荡,诉说着一个与北境之王身份截然不同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悲伤故事。
苍雪心中一惊,她想起在无夜宫暗流中打捞起来的小螺旋上刻着“皆不是”的小字,莫非“皆不是号”真的也坠毁在寒星上?
李沐光独自坐着,喃喃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天璇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拿来一只托盘,将那里面盛放的菜肴放到李沐光面前,轻声说:“吃吧。”
李沐光看到吃的,立刻两眼放光,也不用筷子,而是直接用手从碗里捞出食物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香……真香……”
苍雪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忽然毫无征兆地再次举起了手,作势欲劈,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凌厉的掌风,直袭李沐光面门——
“啊!别打我!不要再打我了!”
几乎在她抬手的瞬间,李沐光就像一只受了极致惊吓的动物,猛地扔掉了手中所有的食物,残渣溅了一身。他整个人惊恐万状地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头脸,身体剧烈地颤抖,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哀求和孩童般的恐惧,反复嘶喊着那句相同的话。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绝非演技可以伪装。
苍雪的手掌在离他头顶仅一寸之处硬生生停住,掌风吹动了他散乱的头发。
她缓缓收回手,目光转向一旁的天璇。
天璇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微微颔首:“师父,这一年来看守期间,我亦多次以真气探入其风池穴深处……那里的芯片,确实……碎得彻底。内力根基尽毁,经脉混乱不堪,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他的神智,早已崩毁,如今不过是具困在过往噩梦里的空壳。”
原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李沐光竟已这般疯疯癫癫、半睡半醒地熬过了一年光阴。
所有的雄心、霸业、仇恨,都已被那致命一指和随之而来的脑域崩坏碾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和周子美这个名字。
苍雪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语气平静无波:“既然如此,这镣铐,确实再无用处了。”
她不再看那个蜷缩在角落、因害怕而瑟瑟发抖的身影,转身,率先向那通往地面的石阶走去。天璇最后看了一眼状若疯魔的李沐光,轻轻叹了口气,紧随其后。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二人缓缓从地下室走了出去。外界并不刺眼的光线涌入,却仍让习惯了黑暗的两人微微眯了下眼。
门外,并非空无一人。
以杨木木、杨易易兄弟为首,数名雪境重臣竟齐刷刷地跪在门外廊下,等着苍雪出来。这一年书院收伏了雪境和蜜合,所有臣子见到苍雪都行君臣之礼:“参见院长大人!”
“你们都起来吧。”
杨木木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院长大人!天璇长老!陛下……陛下他……可好些了吗?”他至今仍保留着对旧主的一丝牵挂,期盼着能有奇迹发生。
苍雪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轻地地摇了摇头。
“李沐光,真的已经疯了。”她清晰地宣布,“整个地表人——雪境和蜜合子民依然由寒山书院统管,地下人由晚照统管。”
杨木木等人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头颅深深垂下,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乌有。门廊外只剩下一片压抑的沉默。
雪境的前任君王,彻底成为了一个被遗忘在黑暗地底,只存在于过去幽灵中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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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堂内烛火通明,苍雪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雕花院长椅上。
这里是寒山书院的核心议事厅,四壁悬挂着历代院长的墨宝和画像,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与新鲜墨香交织的气息。
堂下依次肃立着天璇、诗魄与秦川三人。而晚照,作为地下人之王,与苍雪并列而坐,居于堂中另一主位。
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盲眼少年,他身披暗纹玄袍,腰间佩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眉目间显得威风凛凛。
自地下人部分迁至寒山以来,两族关系渐趋缓和。
如今他们大多居于寒山之下幽深的地宫之中,与地表人隔界而居,互不相扰。苍雪当初承诺的“分而治之”与“技术扶持”之策,已被郑重镌刻于一方巨石碑上,立于两族地域分界之处。石碑面向地宫的一侧,则铭刻着地下人承担红泥运送之责的约定。
目前,部分地下人安居于寒山,另一部仍留守无夜宫,专司采泥之职。两族各守其约,一时之间,寒山与地宫之间,显得宁静而有序。
此刻,苍雪神色肃穆,显然有要事待议。
苍雪沉吟着开口:“李沐光已经疯了。他疯语不断,反复说周子美是他第一任宿主的女儿。不知有几分可信?”
“周子美?”晚照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你是说刻在坠子芯片里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颈间。
苍雪点点头。
“她是……李沐光曾经的女儿?”晚照愕然不已,几乎难以置信。他立刻从颈间拉出几个用坚韧皮绳系着的琥珀坠子。几个坠子样式古朴,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光滑,明显是极有年头的古物。
“大王,得罪了。”诗魄行了个礼,凑上晚照跟前,拿过其中一只坠子,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其中一枚坠子上模糊的刻痕,低声念出:“周……子美。”
连诗魄也惊讶了:“李沐光之前见过这个坠子?”
“没有。”晚照十分肯定地摇头,将坠子塞回衣内,“这几枚坠子据传承自起源,历来由地下人四部的长老贴身保管,世代相传,如今皆由我收藏。李沐光绝无可能见过它们。”这是四部长老的信物,等闲不会示人。
苍雪沉吟道:“难怪……去年那一日在寒山镇外战场之上,他无意中从你身上抢夺到这枚坠子,看清名字的瞬间,竟会失神那致命的几秒。竟是触动了他曾经的记忆?”
诗魄讶然:“李沐光和‘皆不是号’到底有何关联?”
一旁一直沉默聆听的天璇忽然开口:“若能将这芯片的记忆想法子移植到他脑中,也许就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