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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的红绸尚未褪色,喧天的锣鼓余音犹在耳畔,石洲城却已悄然褪去了那层浮华的喜庆外衣,显露出乱世孤城固有的冷峻轮廓。各方使者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邃的暗流与无声的杀机。

城南“聚源”商号门口,赵霸带着几名心腹翻身上马,脸上是压抑不住的亢奋与急迫。他怀里贴身揣着王畅亲手交给他的“密信”,那薄薄的纸片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整个幽州的希望!信上说:阿保机王庭后院起火!耶律洪可汗留下的死士人马暗中撺掇,契丹八部不稳,对幽州和刘守光的控制必然减弱!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顾公子大恩!赵某铭记于心!幽州事急,先行一步!”赵霸在马背上对前来相送的顾远重重抱拳,声音洪亮,带着武夫特有的直率感激。他眼中闪烁着即将立功的兴奋光芒,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带着这“天大喜讯”回去,大帅刘仁恭重赏提拔的场景。

顾远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商号台阶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赵兄一路小心!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予刘帅!顾某在石洲,必竭尽全力,为刘帅牵制契丹,制造良机!摁死逆子,保幽州门户!”他言辞恳切,将一个“肝胆朋友”的忠义演绎得淋漓尽致。

“放心!包在赵某身上!”赵霸再无半点怀疑,狠狠一夹马腹,带着手下卷起一路烟尘,向着北方疾驰而去,背影充满了盲目的乐观。他全然不知,自己怀揣的,并非救命的稻草,而是顾远亲手点燃、投向幽州这堆干柴的第一把烈火!这把火,最终将把刘仁恭父子连同幽州,烧成一片焦土,成为吸引契丹与晋阳猛兽的绝佳饵食。

城北“云台”驿馆,气氛截然不同。萧敌鲁带来的狼卫正在整理行装,动作迅捷而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即将启程的肃杀。耶律德光已换回普通狼卫的装束,但那份属于王子的沉稳气度却无法遮掩。他站在驿馆院中,看着顾远走近。

“顾特勤,”耶律德光的声音平静,带着少年老成的持重,“此番石洲之行,德光受益匪浅。特勤之言,字字珠玑,德光定当一字不漏,禀明父汗。”他目光扫过顾远,带着五分审视后的初步信任,以及五分依旧存在的警惕,“父汗圣明,定能体察特勤忠忱与远见。至于特勤所求‘便宜行事’之权…”他微微一顿,看到顾远眼中并无波澜,才继续道,“德光以为,当无大碍。石洲之事,特勤尽可放手施为,为契丹大业攫取所需!只是…”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隐晦的敲打:“特勤当知,王庭之眼,无处不在。望特勤言行如一,莫负今日击掌之誓,莫负契丹之血!”

顾远神色肃然,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契丹礼,声音铿锵有力:“王子殿下放心!顾远之心,天地可鉴!为契丹,为可汗,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石洲,必成契丹插入中原腹地最锋利的獠牙!”

耶律德光看着顾远那坦荡而炽热的眼神,心中那份信任又添了一分,点了点头:“好!德光拭目以待!告辞!”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萧敌鲁早已等候多时,对着顾远重重一抱拳:“顾兄弟!后会有期!王庭见!”随即大手一挥,狼卫铁骑簇拥着耶律德光,如同黑色的洪流,冲出驿馆,踏上了北归的征途。

顾远站在原地,目送着契丹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脸上那副忠勇热忱的面具缓缓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耶律德光的信任?不过是他精心烹制的大餐前,开胃的小点心罢了。便宜行事权?这正是他挣脱枷锁的第一步!

城西驿馆,送别晋阳使者的气氛则显得“融洽”许多。周德威被石洲的美酒和“热情”彻底征服,此刻拍着顾远的肩膀,嗓门洪亮,唾沫横飞:“顾老弟!啥也别说了!哥哥我回去,定在晋王殿下面前,替你美言!老弟你够意思!石洲这地方,被你治理得,比俺们晋阳还舒坦!放心!合作的事,包在哥哥身上!打朱温!灭刘仁恭!咱们兄弟联手,天下无敌!哈哈哈!”

他显然已将顾远视为“自己人”,言语间毫无顾忌。范文站在周德威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青衫,神色平静如水,只是那眼神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顾远的身影,带着深深的忌惮与冰冷。他全程沉默,看着周德威与顾远称兄道弟,看着顾远将一封密封的信函郑重地交到周德威手中。

“周将军,”顾远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意,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范文耳中,“此信乃顾某对当前局势的一点浅见,以及合作的具体方略,烦请将军务必亲手呈交晋王殿下。”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范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与了然,“信中言明:朱温暴虐,根基已朽,其九宫困龙局已被我暗中改易,气数将尽!此时正是殿下挥师东进,一雪前耻的天赐良机!顾某断言,殿下攻朱温,必胜!”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煽动性的力量:“朱温一除,中原震动!刘仁恭孱弱鼠辈,幽州唾手可得!届时,顾某愿与殿下联手,南北夹击,共破幽州!幽州之地,尽归殿下!顾某所求不多,只需部分钱粮以资军需,以及…保我石洲一方安宁,不受战火侵扰。”他再次看向周德威,笑容加深,“此乃‘远交近攻’之策,殿下雄才,定能明察其中大利!”

周德威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跟随晋王踏平汴梁、横扫幽州的赫赫战功!他一把抓过密信,拍着胸脯保证:“老弟放心!信在人在!殿下看了,保管龙心大悦!等着哥哥的好消息吧!”他完全没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身旁范文那瞬间变得无比阴沉的脸色。

顾远笑着拱手:“有劳将军!静候佳音!”他目光再次掠过范文,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们的主使已被我拿下,你的警告?人微言轻,徒呼奈何。这中原乱局,正是我顾远翻云覆雨的最好舞台!你又能如何?

范文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读懂了顾远眼中的轻蔑与挑衅,更清楚那封密信的内容会如何误导晋王!但他无法阻止。周德威是正使,深受晋王信任,而他范文,终究只是个谋士。在顾远精心编织的“大利”面前,他的警告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被误解为嫉妒或阻挠。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和更深的警惕,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

送走了最后一路使者,石洲城仿佛瞬间安静下来,陷入一种暴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顾府内院,却弥漫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馨气息。乔清洛已怀孕七月,小腹高高隆起,行动虽有些不便,脸上却洋溢着初为人母的、近乎圣洁的光辉和满足。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依偎在顾远身边,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着为史迦与邹野筹备婚礼的事宜。

“夫君~”乔清洛拉着顾远的手轻轻摇晃,带着娇憨的撒娇,“你看你,对黄头领和赫红姐姐的婚事那么上心,排场那么大!史姐姐帮了我们那么多,和我情同姐妹,你可不能偏心!他们的婚礼,也得风风光光的才行!”她撅着嘴,模样可爱极了。

顾远看着眼前这个因怀孕而更显温润柔美的女子,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心中那坚硬如铁的角落,竟也被这暖意悄然融化了几分。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她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悸动,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柔软情绪在心底蔓延。他捏了捏乔清洛小巧的鼻尖,宠溺地笑道:“好好好,听夫人的!我家小女诸葛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夫君我啊,就是给你打下手的!”

乔清洛得意地皱皱鼻子:“哼,这还差不多!商会里那些掌柜的,现在都叫我‘小乔夫人’,说我是女中诸葛,管着商会井井有条!说夫君你是‘都督大人’,威风八面!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极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顾远失笑,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故意叹气道:“哎,见过我这么怕夫人的都督大人吗?见过这么可怜兮兮、被夫人管得死死的‘大都督’吗?”话语间满是甜蜜的无奈。

乔清洛在他怀里蹭了蹭,咯咯娇笑,幸福得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顾远拥着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感受着她腹中生命的脉动。那些深藏的愧疚、利用的阴影,在这纯粹的幸福暖流冲刷下,似乎真的被暂时冲淡、扫落了。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希望这乱世能再慢一点,让这片刻的安宁多停留一会儿。

府邸另一处安静的院落,史迦正与邹野对坐品茶。即将到来的婚礼,让史迦素来冷艳的脸上也难得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少了几分教主的威严,多了几分待嫁女子的柔美。邹野则显得沉稳而满足,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教主…不,迦儿,”邹野放下茶杯,声音温和,“婚礼事宜,属下…我已安排妥当,无需你费心。你安心待嫁便是。”他眼中满是疼惜。

史迦微微颔首,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邹野…你说,这太平日子,还能有多久?婚礼之后…便是腥风血雨了吧?”她想起了阿古拉,想起了赫红眼中的哀伤,想起了顾远那深不可测的棋局。

邹野伸出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正因如此,才更要珍惜眼前人,珍惜每一刻的安宁。”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史迦,“迦儿,莫要思虑过多。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太平盛世,邹野此生,必护你周全,生死相随。今日之喜,便是今日之福。未来如何,交给未来。你当为活人而活,莫为未至之忧愁断了眼前欢欣。”

史迦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热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几分。她抬眸看向邹野,这个总是默默守护她的男人,眼中终于漾开一抹真实的、温暖的笑意。她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他们开始谈论婚礼的细节,谈论石洲商会的新规划,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享受着这暴风雨前难得的宁静时光。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长,如同一幅静谧而温暖的剪影。这一幕,落在偶尔路过的北斗七子兄弟和乔清洛眼中,都引得一阵善意的轻笑和感叹。

契丹王庭,金帐。

耶律德光站在巨大的舆图前,声音清晰而沉稳,将石洲之行、顾远之言,巨细靡遗地禀报给王座之上的耶律阿保机。阿保机闭目听着,虬髯浓密的脸庞如同刀削斧凿的岩石,看不出喜怒。当听到顾远关于契丹崛起必须依赖中原技术、而非一味征战的论述,以及那番“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的血誓时,阿保机紧闭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良久,阿保机缓缓睁开眼,那双鹰般的眸子里精光四射,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掌控全局的深沉。“顾远…此子,是条喂不熟的野狼。”他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金帐,“他的话,五分真,五分假。为契丹?可能,哼,那也不过是为他自己和他那凋零的部族谋一条生路罢了!”

耶律德光垂首:“父汗明鉴。然,儿臣观其言行,他对中原之了解,其手腕心机,确是我契丹目前急需。其所言技术、治国之道,亦非虚妄。若能驾驭得当,不失为一把插入中原的利刃。”

“驾驭?”阿保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狼,岂是那么好驾驭的?给他点甜头,更要套上枷锁!”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他要便宜行事之权?准!让他放开手脚,替本汗在中原搅风搅雨,夺取我们需要的东西!他不是要救他父母吗?传令乃蛮部,对他父母‘封赏’,待遇提升,看守…可以适当放松,但人,必须还在我们手里!告诉他,若他表现卓着,本汗开恩,准他父母迁回辽东故地(羽陵部旧地之一)!让他看到盼头!”

阿保机踱步到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漠北深处:“至于古日连部和羽陵部的残余…告诉他,本汗要的是契丹八部彻底归心!让他把那些躲藏在漠北深处的族人名单、藏身之地,尽数报来!本汗要亲自‘安抚’他们,让他们回归王庭,沐浴可汗恩泽!”这“安抚”二字,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同时,”阿保机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石洲的盐铁、物资,让他想办法,尽快、源源不断地运来!中原的技术、工匠,能弄多少是多少!告诉他,本汗给他哥哥痕德堇的那个虚衔‘左谷蠡王’,本汗正式册封给他!位在漠南漠北八部贵族长老、左右贤王之下,与右谷蠡王平起平坐!让他知道,替本汗办事,本汗不吝封赏!”

耶律德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父汗英明!恩威并施!顾远必感恩戴德,更卖力为我契丹效命!”

“效命?”阿保机冷笑一声,眼神如同盯着猎物的苍鹰,“让他以为是在为自己和部族效命就够了。德光,你要记住,顾远是把好刀,但也是把双刃刀。用他,更要防他。红脸你来唱,多与他亲近,让他觉得你是他未来的倚仗。白脸…”他眼中寒芒一闪,“自由为父来唱!去吧,派人传旨!让他好好当这个‘左谷蠡王’!”

石洲,顾府。

当契丹王庭的使者,带着象征“左谷蠡王”尊位的金狼头符和镶满宝石的弯刀,以及那封恩威并施的诏书抵达时,顾远正与乔清洛、史迦、邹野等人商议着他们婚礼的最后细节。

庭院里张灯结彩的痕迹犹在,新的红绸又准备挂起。乔清洛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喜服的样式,史迦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安静地听着,邹野站在她身侧,眼中满是温柔。一派温馨和睦。

传旨使者的到来,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使者用契丹语高声宣读着阿保机的旨意,语气傲慢而威严。当听到“左谷蠡王”的封号时,顾远身后的北斗七子等人皆露出震惊之色。乔清洛也惊讶地捂住了嘴。唯有史迦和邹野,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顾远面沉如水,恭敬地跪地接旨,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那沉重的金狼头符和弯刀,以及那卷明黄绸缎的诏书。他叩首谢恩:“臣,顾远,叩谢天恩!大汗隆恩,臣万死难报!必当肝脑涂地,为大汗,为契丹,鞠躬尽瘁!”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激涕零”。

使者满意地点点头,留下赏赐,扬长而去。

顾远缓缓起身,握着那冰冷的金狼头符,看着使者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察的、冰冷笑意。左谷蠡王?好大的虚名!父母待遇提升?辽东故地的许诺?还有那索要族人名单的“安抚”…阿保机这老狐狸,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恩威并施的手段玩得炉火纯青。

但计划成了!顾远心中无声狂啸。便宜行事权到手!这“左谷蠡王”的虚衔,更是他披在身上的一层绝佳护身符!阿保机想用名利和亲情的枷锁套住他?殊不知,这正是他挣脱真正枷锁的开始!石洲的物资?中原的技术?呵呵,他会给的,但给的绝不会是阿保机想要的“全部”!

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温和的笑意,对着惊疑不定的乔清洛等人扬了扬手中的金符:“无事,契丹可汗的封赏罢了。正好,给史迦和邹野的喜事再添一份彩头!”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冲淡这突如其来的政治阴霾。

史迦看着顾远那看似轻松的笑容,心中却是一片冰凉。那金狼头符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痛。她太了解顾远,也太了解契丹王庭的冷酷。这封赏背后,是无尽的利用和更深的危险。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邹野。邹野也正看向她,眼神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乱世之中,这刚刚萌芽的感情,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又能摇曳多久?邹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热,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顾远的目光扫过史迦眼中那抹深藏的忧虑,扫过邹野无声的守护,再看向身边乔清洛因怀孕而更显温婉、此刻却因担忧而微蹙的眉头,最后落在自己手中那冰冷沉重的金狼头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隐隐的不忍,悄然划过心头。

这乱世棋盘之上,情之一字,终究是太过奢侈的毒药。甜蜜转瞬即逝,血色将至。

他抬起头,望向石洲城外灰蒙蒙的天空。风,似乎更紧了。各方棋子已动,饵食已抛,杀局…即将展开。而他自己,也终将被卷入这滔天巨浪之中,无法回头

石洲城内的红绸尚未完全撤下,新的喜庆又悄然攀上了顾府的檐角门楛。与顾远、乔清洛和黄逍遥、赫红那两场交织着各方势力、暗流汹涌的盛大婚典不同,史迦与邹野的婚礼,更多了几分属于“自己人”的温情与纯粹。府邸内外依旧张灯结彩,却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浮华,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祝福。

乔清洛挺着已近八个月的孕肚,行动越发不便,脸上却洋溢着比谁都兴奋的光彩。她像只忙碌而快乐的小蜜蜂,指挥着仆妇们布置花厅,挑选喜果,甚至亲手为史迦挑选发簪。

“史姐姐!这支镶红宝的步摇好看!配你今日这身霞帔,定是艳压群芳!”她拿起一支流光溢彩的金步摇,献宝似的举到史迦面前,眼睛亮晶晶的。

史迦今日破天荒地穿上了正红的中原嫁衣,繁复的金线刺绣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往日冷艳的眉目被精心描画,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只是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清冷气质,让这艳色显得格外矜贵。她看着乔清洛那毫无保留的欢喜,又低头看了看那支过于华丽的步摇,唇角难得地弯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弧度:“清洛妹妹选的,都好。”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邹野一身崭新的藏蓝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站在史迦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也难掩紧张与激动。北斗七子的兄弟们围在他身边,王畅咧着嘴用力拍他的肩膀:“老四!好福气啊!史教主这样的天仙,愣是让你小子娶到了!待会儿多喝几碗,别怂!”

“就是!邹野大哥,今晚可别被史教主撵下床!”彭汤嘴里塞满了刚端上来的喜饼,含糊不清地起哄,引得众人一阵大笑。邹野脸上微红,却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史迦的侧影,眼神温柔而坚定。

毒蛇九子也尽数到场。

祝雍、云哲、孔青三人挤在一处,脸上堆满笑容,说着各种讨喜的吉利话,祝雍更是蹦跳着给史迦和邹野敬酒。

彭汤拉着王畅,早已占据了靠近主桌的位置,目光灼灼地盯着流水般端上的佳肴,只恨自己少长了几只手。

黄逍遥穿着一身新做的锦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正拉着赫红的手,穿梭在宾客间接受着恭贺。赫红脸上带着新妇应有的、得体的笑容,一身茜红色的衣裙衬得她英气中添了几分妩媚。只是那笑意如同精致的面具,浮于表面,眼神深处依旧是一片沉寂的漠然。偶尔目光掠过那些真心欢笑的人,一丝极淡的落寞飞快闪过。当黄逍遥兴奋地向她介绍某位宾客时,她只是微微颔首,指尖却几不可察地从黄逍遥掌心滑脱。

蓝童和谢胥依旧选择了角落的位置。两人面前放着酒壶,沉默地自斟自饮。蓝童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喧闹的中心,仿佛灵魂已经抽离。谢胥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苦涩的酒液是他们对抗这满堂喜庆的唯一武器。

何佳俊(金先生)坐在稍偏的位置,安静地品着茶,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眼神锐利地扫过全场。

银兰坐在何佳俊旁边不远。她今日也穿了一身素雅的浅银色衣裙,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宇间越来越浓的忧愁。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极力回避着什么。当婚礼进行到最热闹的环节——新人拜堂时,众人欢呼,鼓乐喧天。银兰端起一杯酒,刚送到唇边,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肩膀耸动。剧烈的咳嗽牵动了泪腺,几滴晶莹的泪珠竟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混入酒液之中。

这一幕,恰好落在主位上正含笑看着新人的顾远眼中。他微微蹙眉,端起酒杯走了过去。

“银兰?怎么了?可是酒太烈了?”顾远的声音带着关切,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她。银兰的反应太反常了。赤磷卫的报告说她没有与任何可疑人物接触,但这日渐加深的忧愁和此刻的失态,绝非无因。

银兰猛地止住咳嗽,迅速用袖角擦去眼泪,抬起头,脸上已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多谢顾帅关心,属下…属下没事。许是这酒…太辣了,呛着了。”她眼神躲闪,不敢与顾远对视。

太辣了?呛着了?顾远心中冷笑。这借口拙劣至极。他分明看到了她眼中那深切的悲伤和难以言说的痛苦。那绝不是被酒呛到的反应。到底是什么事,能让素来冷静自持的银兰如此失态?而且是在这样喜庆的场合?他心中疑虑更甚,但眼下宾客满堂,新人正礼,绝非深究之时。

“嗯,既是如此,便少饮些,保重身体。”顾远压下心头的探究,语气温和地叮嘱了一句,目光却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无声的警告。他转身回到主位,心中已打定主意,让赤磷卫和何佳俊的盯梢再收紧几分。银兰身上,绝对藏着一个关键的秘密!一个足以撼动他棋盘的危险秘密!只是眼下…乱局将启,他分身乏术。

婚礼的流程在邹野沉稳的引导和史迦难得一见的配合下,顺利进行。拜天地时,史迦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竟透出几分新嫁娘的羞涩。当邹野小心翼翼地掀起她面前象征性的珠帘时,史迦抬起了眼眸。那瞬间,平日冰封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暖阳,融化开一片潋滟的波光,虽淡,却真实。她看着眼前这个将要托付终身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和紧张,那冰封的心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名为“安稳”的光。

合卺酒饮下,象征着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离。史迦端着酒杯的手极其稳定,邹野却因激动而指尖微微发颤。交杯的刹那,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已在彼此心间烙下。

“礼成——!”

庭院内外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花瓣彩屑漫天飞舞!

婚宴的气氛热烈而温馨。北斗七子的兄弟们轮番上阵,变着花样给邹野灌酒,邹野来者不拒,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史迦虽依旧话不多,但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却始终未曾消失,安静地接受着乔清洛和其他女眷的祝福。毒蛇九子中,除了角落里的蓝童谢胥,其他人也都融入了这份属于“自己人”的欢庆之中。彭汤的吃相引来阵阵哄笑,孔青的谄媚显得有些滑稽,黄逍遥拉着赫红四处敬酒,赫红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似乎也因这纯粹的热闹而淡化了几分疏离。

顾远坐在主位,看着眼前这片喧嚣的、真实的、不带太多算计的欢乐场景,心中涌起一种难得的平静与慰藉。他端着酒杯,目光一一扫过:乔清洛依偎在他身边,小手护着隆起的腹部,脸上是满足而幸福的红晕;史迦与邹野在众人的祝福中,眼神交汇处流淌着无声的温情;王畅、彭汤等兄弟勾肩搭背,纵情欢笑;就连何佳俊,那素来冷硬的嘴角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这些跟随他、信任他、甚至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人…顾远心中那份沉重的责任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悄然弥漫。乱世如洪流,人命如草芥。他布下的是尸山血海的棋局,但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想为这些追随他的人,在这滔天巨浪中,谋一条生路,争一片安稳?他饮下杯中酒,辛辣入喉,眼神却愈发深邃。这短暂的安宁,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喘息,弥足珍贵。他需要这片刻的休憩,更需要积蓄力量,去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夜渐深,喧嚣渐歇。宾客陆续散去,留下满院杯盘狼藉和浓浓的酒香。乔清洛早已支撑不住,被侍女小心地扶回房歇息。顾远将微醺却依旧兴奋的史迦和邹野送到他们的新房门口。

“邹野,”顾远拍了拍邹野的肩膀,声音低沉而郑重,“史迦…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主上放心!邹野定不负所托!”邹野抱拳,眼神坚定。

史迦看着顾远,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微微颔首:“谢过顾帅。”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顾远笑了笑,目送他们相携走入那扇贴着大红喜字的门扉。那扇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暂时隔绝了乱世的纷扰。

顾远独自站在寂静下来的庭院中,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微醺的脸颊。他抬头望向乔清洛房间的方向,窗棂内透出温暖的烛光。想到她待产在即,自己却不得不因晋阳之召而离开,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怜惜涌上心头。她的懂事,她的纯洁,她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恋,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坚硬如铁的心防,带来阵阵刺痛般的温暖。他多么希望这乱世能快些结束,能给她和孩子一个真正的、安宁富足的未来,让她能永远保有此刻这般无忧无虑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赤磷卫赤枭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阴影里,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信,信封上烙着晋阳周德威特有的飞马火漆印记!

“主上,晋阳急件!周德威将军亲笔!”

顾远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尽,眼神锐利如刀。他接过密信,指尖触到那尚有余温的火漆,心中那根名为“乱世”的弦骤然绷紧!他迅速撕开封口,借着廊下灯笼的光,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笺。

信中,周德威的笔迹带着一股志得意满的狂喜:

“顾老弟!大喜!大喜啊!殿下览弟密信,龙心大悦!直言老弟乃当世奇才,洞若观火!殿下已决意,依老弟‘远交近攻’之策,尽起河东精兵,克日东征,讨伐朱温老贼!殿下有令,请老弟即刻启程,亲赴晋阳,共商灭朱大计!事成之后,幽州之地,老弟之功,殿下绝不吝封赏!石洲安宁,亦在殿下金口玉言之中!万望老弟速速动身,莫失良机!兄周德威,于晋阳翘首以盼!”

顾远合上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来了!终于来了!他精心布下的第一局大棋,终于要落子了!李存勖的反应完全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更加急切!灭朱温,分幽州…这巨大的诱惑,足以让年轻的晋王血脉贲张!

然而,目光再次投向乔清洛房间那温暖的烛光,那份因棋局启动而沸腾的热血,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熄。洛儿临盆在即…他这一去,不知归期,更不知前路是凶是吉…他如何能忍心在这时离开?

“主上…”赤枭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询问。

顾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断。乱世之中,容不得儿女情长。片刻的安宁已是奢望,他必须为更长远的目标去搏杀。

“传令,”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北斗七子,除邹野黄逍遥留守石洲,毒虫教教主赫红,五毒教教主史迦二人留一部分教众护卫府邸安全,其余人等,毒虫教五毒教头目带上精锐和我一起赤磷卫精锐三十人,即刻准备!明日卯时,随我启程,赴晋阳!”

“诺!”赤枭领命,身影迅速融入黑暗。

顾远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最后看了一眼乔清洛房间的方向,烛火依旧温暖地亮着,映照着窗纸上模糊的、安睡的身影轮廓。他仿佛能听到她均匀而恬静的呼吸声。

“洛儿…”他无声地低语,带着无尽的愧疚与怜惜,“等我…待这乱局初定,我定还你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转身,大步走向书房的方向,背影决绝而孤寂。石洲最后的安宁,在他身后缓缓落幕。血色征途,于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启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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