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感受到来自众臣,尤其是那高台之上的无形的压力,心中一紧。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对着高台之上的嬴政,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坚定:
“秦王谬赞,韩非愧不敢当,陛下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秦国猛士如云,谋臣如雨,皆乃不世出之英才。
韩非才疏学浅,所学不过是一些纸上谈兵的空论,于韩国尚且未能有所助益,岂敢妄言能襄助大王,统御这煌煌大秦?”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那冕旒之后深邃的目光,语气变得沉凝而决绝:
“况且,韩非乃韩室公子,受韩国宗庙养育之恩,食韩民之奉。国势虽微,却不敢或忘。
陛下爱才之心,韩非倍感佩服,但背弃宗国、委质事秦之事,恕韩非……实难从命。”
“恕韩非实难从命!”
这七个字,清晰、坚定,如冰珠砸落玉盘,在大殿之中激荡起无声的巨浪。
刹那间,整个章台宫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陈雍饮酒的动作亦是一滞,低声说道。
“韩非完了……”
一旁的焰灵姬闻言,眉头亦是轻轻皱起。
先前发难的那位宗室老者猛的一拍案几,怒喝道:“韩非!王上爱才,乃是你天大的荣幸!你竟敢如此不识抬举!莫非以为我大秦缺你一人不成?!”
另一名武将模样的臣子也须发皆张,声如洪钟,“狂妄!区区韩邦,弹丸之地,我大秦铁骑旦夕可下!陛下肯用你,是给你一条生路,你竟敢拒绝?”
一位文臣语气稍缓,却更显阴柔“韩非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韩国积弱,天下共知。
先生大才,何必执迷于朽木枯株,徒耗心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乃天理常情啊。”
一时间,殿内群情汹汹,斥责之声、劝诱之语此起彼伏。
这些大臣的愤怒并非全然作伪,在他们看来,韩非的确有值得招揽的才华。
李斯低着头,看着案上的酒水,一言不发,面色晦暗不明。
高台之上,嬴政依旧沉默着,冕旒的垂旒遮挡了他的面容,让人无法窥探他此刻的想法。
所有的压力,再次回到了韩非一人身上。
韩非立于原地,身形挺拔如松,他脸上的神色平静,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声浪:“诸位大人息怒。韩非并非不识时务,亦非轻视大秦天威。
恰恰相反,正是深知陛下之志乃囊括四海、并吞八荒,而韩地终究是王上宏图之一隅,韩非才更不能应允。”
他环视众人,目光清亮:“韩非若背韩事秦,他日王上挥师东出,韩非该如何自处?
是献策攻打母国?还是缄默辜负新主?此等不忠不义、进退失据之事,非但于王上霸业无益,更玷污大王圣明。
韩非不愿陷陛下于不义,亦不愿自毁心志。还望大王……体谅。”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臣子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找不到话语来反驳。
高台之上,良久,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笑。
“呵……好一个‘不愿陷寡人于不义’。韩非先生,果然辩才无碍,忠贞可嘉。”声音平稳依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
嬴政缓缓坐回王座,语气淡漠下来,“既然如此,寡人也不强人所难。先生便在咸阳安心住下吧。
我大秦律法严明,只要先生安分守己,寡人可保先生无恙,至于存韩之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威严,席卷整个大殿,“待日后,寡人自会与先生,慢慢分说。”
“宴席继续。”
四字落下,暂时为这场风波画上了一个句号。
钟鼓声再次响起,舞姬重新入场,但殿内的气氛,再也无法回到之前。
韩非面色平静的坐下,举起酒爵,缓缓饮尽,酒水辛辣,入喉苦涩。
角落里,陈雍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自顾自的喝着美酒,而焰灵姬则是神色复杂。
“韩非这是被软禁了?昔年的时候,尚公子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陈雍轻笑,“身在其位,在谋其事,昔年尚公子如入韩见韩非,更像是朋友之间的交流,可如今,韩非还是那个九公子,而嬴政却是成为了秦国掌权的王。
何况,今晚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他直接拒绝了秦王的招揽,哪怕他委婉一点,秦王也不会这么直接。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王上的心中还是爱才的,虽软禁韩非,但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
焰灵姬环顾一圈四周,并未说话,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
宴席在一种看似热闹、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宣告结束。
群臣依序告退,经过韩非席前时,目光各异,或惋惜,或讥诮,或冷漠,韩非皆坦然受之。
李斯走上前来,对韩非道:“师兄,王上已为你在驿馆安排妥当,我会派人护送师兄回去歇息。”
韩非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有劳师弟。”
就在韩非准备随侍卫离开之时,一名身着郎官服饰,气息却明显不同于寻常侍卫的男子悄无声息的来到陈雍与焰灵姬面前,
低声道:“二位,王上有请,请随我来。”
陈雍与焰灵姬对视一眼,两人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便跟着那名内侍,避开离去的人群,沿着一条僻静的宫廊向深处行去。
咸阳宫极大,越往里走,越是寂静。
引路的内侍脚步轻盈,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显然身负不弱的武功。
他引领着二人,最终来到一座孤立高耸的塔楼之下。
内侍在门前停步,躬身道:“王上就在楼上等候二位,小人只能引路至此。”
陈雍抬头望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塔楼,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有劳了。”
他与焰灵姬迈步踏入塔楼,拾级而上,越往上,那种与静谧感就越发强烈。
终于,他们登上了塔顶。
眼前豁然开朗,并非封闭的阁楼,而是一处极为开阔的露天观星台。
地面上雕刻着巨大的日月星辰图案,复杂而玄奥,夜风在此处变得强劲,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观星台中央,两道身影静静的站在那里。
一人正是秦王嬴政,而另一人,侧身而立,身着深蓝色星纹长裙,面覆轻纱,气质清冷超凡,宛如月下神女,正是阴阳家的月神。
听到脚步声,嬴政缓缓转过身来。
此刻他未戴冕旒,面容清晰可见,年轻却已极具帝王之威,目光深邃如星海。
月神也微微转头,轻纱之上的眼眸淡扫过来,无波无澜。
“见过秦王。”
陈雍拱手一礼,态度不卑不亢,焰灵姬也微微欠身。
“呵呵,这里不是议事大殿,你小子不必那么客气。”
陈雍轻笑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