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三十二分,青阳社区活动中心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旋,十几位老人裹着厚棉袄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队,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团。
王砚秋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衣,鼻尖冻得通红,正举着名单逐一核对——她右手捏着铅笔,左手攥着居民递来的《紧急修缮申请表》,每接一张都要凑近看公章是否清晰,“李叔,您这表是昨天社区盖的章?”
“昨儿夜里我让孙子骑电动车送的!”戴毛线帽的老头搓着皴裂的手背,“我家那电梯门卡了三回,小孙女放学差点被夹着胳膊!”
队伍里有人附和:“王主任,咱们可等不了了!”
王砚秋抬头,正瞧见林昭拎着塑料袋走来。
他没穿西装,灰毛衣外罩着件旧羽绒服,袋子里飘出韭菜包子的热气。
“您真来当普通居民?”她把名单往胳肢窝一夹,“我还以为大市长要摆谱呢。”
林昭把热包子分给排队的老人,最后递了两个给王砚秋:“我爸当年在东山棚改,大冬天蹲在工地给民工送棉被,也没先打报告。”他望着老人们攥着申请表的手——有的指甲缝里沾着水泥,有的指节肿得像老树根,突然想起父亲笔记本里夹的老照片:蓝布衫的林振山蹲在土坯前,帮孩子系鞋带时,大概也是这样的温度。
活动中心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老人们拎着马扎鱼贯而入。
林昭跟着进去时,王砚秋扯了扯他的袖子:“您坐后头,别坐主位。”他应了,挑了最后一排靠墙的塑料椅,椅背还粘着去年儿童节活动的贴纸。
上午九点十四分,评议会正式开始。
投影屏上的检测报告跳得人揪心:十栋老电梯房的墙体裂缝像蛛网,钢缆磨损处泛着冷光,电路裸露的地方甚至能看见焦黑痕迹。
“我是三单元的王桂兰。”头发全白的老太太扶着话筒站起来,声音发颤,“去年腊月廿三,李婶去医院拿药,电梯卡在四楼,门开了一半,她踩空摔下去……”她掏出手帕擦眼睛,“现在我闺女坐月子,爬六楼得歇三回,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台下有老人抹眼泪,也有人攥着拳头敲桌子。
轮到表决时,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突然举手:“我提个醒!二十年前也说过‘专款专用’,结果钱呢?修花坛的钱买了小轿车,补漏的钱发了奖金!这钱要是再‘变’没了,谁来担责?”
会场霎时安静。
王砚秋“唰”地站起来,手里的《清源基金管理条例》被攥出折痕:“现在不靠人担责,靠流程!”她走到投影屏前,用激光笔点着条例第三条,“审批七十二小时限时办结,全程录像公示,每笔支出都能在政府官网查到流水号,追得着!”她转向那个中年男人,“要是再‘变’,我王砚秋第一个去纪委按手印!”
林昭在笔记本上速记,手机突然震动。
系统最后的残影浮现在屏幕上,字体比往常淡了许多:“补偿路径A激活……舆论反噬倒计时:72小时。”他指尖悬在关机键上顿了顿,想起昨夜在父亲笔记里写的话——“真正的决策,从来不在系统里”,于是按下电源键。
“昭哥。”沈清欢不知何时坐到他旁边,发顶的呆毛被空调吹得翘着,“要喝水吗?”她递来保温杯,杯壁还带着体温。
林昭摇头,低声道:“这次不是我推制度,是制度推我。”他望着台上举手表决的居民——白发的、戴眼镜的、穿围裙的,每个人的手都举得很直,像在给空气里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盖章。
中午十二点五十九分,市政府地下车库的荧光灯忽明忽暗。
徐知远靠在自己车旁,指节捏得发白,新闻截图上的标题《百姓管钱,官不下场》被揉成一团。
他本想让媒体炒作“林家父子操控舆论”,可点开评论区,全是“我家也想试试”“什么时候推广”。
“操!”他骂了一句,猛地拉开公文包。
那叠烧了一半的《协进会行动纲要》还带着焦味,边缘的字迹模糊成黑灰。
火柴划了三次才着,蓝色火焰舔上纸页,他望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眼尾的细纹比上个月更深了,像道裂开的缝。
“我以为毁掉一个偶像就能掀翻信仰……”他对着火焰喃喃,“可他们现在不要偶像了。”
下午四点零七分,市府临时会议室的百叶窗漏进几缕光。
沈清欢抱着文件夹冲进来,鞋跟敲得地面“哒哒”响:“昭哥,省财政厅的质询函!”她把传真件拍在桌上,“说咱们未经人大审议,违规设立基金,建议暂停。”
林昭扫了眼内容,突然笑了。
他翻开父亲的旧笔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系统推演的最后一份报告,【应对路径c】的字迹被他用红笔圈了三遍。
笔在纸上游走,三点回应很快写就:“1 基金非新增预算,源于年度调剂;2 首批资金接受第三方审计;3 所有决策留痕可溯,欢迎纪检介入。”
“别走红头文件,发到政府官网。”他把回函递给沈清欢,“标题就叫《我们为什么不敢等》。”
“万一被抓住把柄?”沈清欢捏着回函,指尖发颤。
林昭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的市民广场——几个老人正围着公示栏看《清源基金申请流程》,其中一个踮脚用放大镜看“社区主导”四个字。
“那就让他们查。”他说,“真正的安全,不是没人敢动你,而是经得起所有人盯着看。”
晚上八点十一分,林昭书房的台灯晕着暖光。
父亲的工作笔记摊开在桌上,边角的小字“制度若无温度,终成铁牢;若失规矩,则为私器”被他用蓝笔描了一遍。
他提起钢笔,在页末续写:“所以我既不墨守成规,也不创造神明。我只修窗——每一块玻璃,都由风吹过的人亲手安上。”
笔尖落定的刹那,手机“滴”地一声彻底黑屏,系统残留的界面像褪色的老照片,永远消失了。
他抬头,墙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正被月光照着——雪夜里,林振山回头望向镜头,身后是歪歪扭扭的“东山棚改指挥部”。
而这一次,照片外的儿子没有跟上去,他转身走向了另一条路,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书桌前。
凌晨三点十七分,市政府家属院旧楼的窗棂漏进风。
林昭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新的文件——《云州市老旧小区改造三年规划(草案)》。
月光落在他微抿的唇上,他伸手翻到最后一页,钢笔尖悬在“征求意见稿”几个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的梧桐叶又开始沙沙响,像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