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灯光在金属柜架上投下冷硬的影子，青阳区档案馆地下恒温库房的湿度计显示着45%。
林昭的皮鞋跟磕在防滑地砖上，每一步都像敲在绷紧的弦上。
沈清欢走在他侧后方半步，米色针织衫袖口沾着档案袋的薄灰，却仍保持着惯常的端庄——直到她的指尖触到7号铁柜第三层抽屉的铜把手。
“咔嗒”一声，抽屉滑开的瞬间，林昭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响。
泛黄的纸页整整齐齐码在木托里，最上面一页的标题是《2023年第三季度应急管理原始台账》。
沈清欢的呼吸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蝴蝶，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悬在“应急防汛物资调拨记录”几个字上方，突然顿住：“林科，这里。”
林昭俯身凑近，放大镜的圆形光斑罩住“采购金额”一栏。
原本的“876万元”被刮改液覆盖了大半，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2”字。
验收单末尾的签名是“王建国”——三个月前就被调去市气象局当调研员的前任应急管理局副局长。
“系统比对结果。”阮棠的声音从耳麦里渗出来，带着机械特有的冷静，“签名运笔弧度与王建国2021年述职报告签字偏差17%，压痕深度不符，系摹仿。”
沈清欢的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发抖：“我上个月整理区长文件时，见过这份台账的电子版，当时金额确实是276万。”她抬头看林昭，眼睛里映着冷光，“他们改的不是数字，是……”
“是洪水来时，老百姓能指望的沙袋数量。”林昭的声音低得像闷在胸腔里的雷。
他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屏幕蓝光映得他眼尾发红，“老周日志里说‘换了防汛物资的盒子’，原来换的是这个。”
库房通风口突然吹出一股冷风，沈清欢拢了拢外套：“要带走吗？”
“留着。”林昭合上抽屉，锁扣扣上的脆响惊得两人同时一怔。
他转身时，后颈沾了点冷汗，“陈砚舟要的是死无对证，可他没想到——”他指节敲了敲铁柜，“死的证，活的人。”
沈清欢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温比库房温度高不了多少，却烫得林昭心头一跳：“老周家属已经安置到郊区安置房了，安保是我托区公安的同学安排的。”她松开手，低头整理袖扣，“昨天送他们过去时，周婶塞给我一包茶叶，说……说谢谢。”
林昭望着她耳尖泛起的淡红，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暴雨夜，这个总把碎发别在耳后的姑娘，曾举着伞在拆迁户楼下站了两小时，只为等不肯签协议的独居老人收伞进屋。
他喉间发紧，刚要说话，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赵启年”三个字。
林昭按下接听键，沈清欢立刻退后半步，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外套下摆——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林昭，我在督查室档案室。”赵启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背景里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你给我的原始采购清单……和我去年写的《汛期应急响应评估报告》初稿对上了。”
林昭能听见对方吞咽口水的声音：“报告里写了，7月23日暴雨时，储备沙袋缺口30%，冲锋舟引擎故障4台——这些全被要求‘删减冗余数据’。我当时想着……想着只是改改报告，又不是真出事……”
“赵主任。”林昭打断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现在改还来得及。”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十秒，只听见赵启年急促的呼吸声。
最终他说：“十点半，我带着初稿去你办公室。但……”他的尾音突然发飘，“你得让沈秘书派辆车接我，从侧门进。”
林昭挂掉电话时，沈清欢已经把车钥匙拍在他手心里：“我让小刘开区政府的商务车，车牌是A8开头的，赵主任认得。”她低头看表，“现在九点十五分，来得及。”
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天楚律所第八会议室的百叶窗拉着，只留一道缝隙让阳光漏进来，在苏绾的正红甲油上凝成一滴血。
她把《律师调查令申请书》拍在实木会议桌上，纸页边缘翘起，像被激怒的蛇信。
“李律师，赵启年的委托是今早八点到的。”她指尖划过申请书上的“档案数据异常”几个字，“市监委的协助调查请求，必须今天递进去。”
年轻的助理推了推眼镜：“苏姐，云文档案的顾问费合同……那50万走的是技术咨询名目，但他们的经营范围里没有这个。可要是真查……”
“查的就是合规性。”苏绾突然笑了，眼尾的弧度像要勾住人心，“我们又没说谁违法，只是帮当事人理清楚资金流向——毕竟赵主任现在要补交说明材料，总得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吧？”
她抽出一张转账截图推过去，屏幕里“明远集团→云文档案→某商贸公司”的资金链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对了，帮我查查这家商贸公司的法人，是不是陈砚舟老家的村支书。”
助理的笔在笔记本上顿住：“苏姐，这……”
“怕什么？”苏绾起身整理香奈儿套装的袖口，珍珠耳坠晃出细碎的光，“我们是律师，职责就是帮委托人厘清事实。”她经过助理身边时，香水味裹着自信的尾音，“再说了——”她停在门口回头，“有人比我们更怕真相厘清。”
下午三点十七分，市委家属院3栋楼下的便利店飘着关东煮的香气。
林昭捏着矿泉水瓶，看收银员把塑料袋递过来时，随口问：“大姐，最近老听人说防汛的事，去年是不是挺惊险？”
收银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闻言立刻来了精神：“那可不是！我侄子在区应急局上班，说去年7月23号暴雨，仓库里的沙袋就剩半仓库，还是陈副市长临时调了工地的水泥袋顶上的。”她压低声音，“我那侄子还说，后来上面来检查，台账上写得可漂亮了，可他亲眼看见……”
“叮铃”一声，店门被推开，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低头进来，林昭的话头被截断。
他笑着付了钱，转身时余光扫过男人脚边——沾着泥点的皮鞋，鞋跟磨损的痕迹和陈砚舟司机上周在停车场留下的鞋印一模一样。
“该片区监控显示，三天前有辆黑色商务车在此停留47分钟，车牌遮挡，司机戴帽低头。”阮棠的声音适时响起，“与陈砚舟司机体貌特征匹配度89%。”
林昭把矿泉水瓶扔进门口的垃圾桶，塑料瓶撞出清脆的响。
他摸出手机假装看时间，屏幕里倒映出连帽衫男人在货架前停顿的身影——他的手在颤抖，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速溶咖啡的价签，和赵启年今早打电话时的动作如出一辙。
晚上八点零九分，林昭书房的台灯调成了暖黄色，光线落在摊开的文件上，像给“雨季备忘录”四个字镀了层金边。
赵启年的补充说明、原始台账复印件、资金流向图和便利店的录音，整整齐齐码成一摞，最上面压着他亲手写的批注：“暴雨夜的水泥袋，比台账上的数字诚实。”
“不直接交监委？”阮棠的声音里带着探究。
林昭把文档塞进加密U盘，金属外壳在掌心里硌出红印：“陈砚舟的人能改档案，能威胁赵启年，就能截胡证据。”他走到窗边，雨丝正顺着玻璃往下淌，“但区长办公室的打印机托盘……”他笑了，“是陈砚舟每天上班必经之路。”
凌晨两点，沈清欢发来消息：“文件已放在打印机托盘，区长秘书说今早会整理。”
林昭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忽然想起老周日志最后一句：“谁动了防汛账，谁就怕雨季真的来。”现在雨季来了，云州河的水线已经漫过警示碑，而他放在打印机上的，不是一摞文件，是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足够让那些藏在水下的鱼群互相撕咬。
清晨六点五十二分，市委综合楼五层走廊的声控灯突然亮起。
穿藏蓝西装的秘书抱着一摞文件匆匆走过，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响声里，隐约能听见他小声嘟囔：“区长打印机托盘的文件……陈副市长今早要汇报防汛工作……”
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声控灯缓缓熄灭。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鱼肚白的天光，照见墙角未及清理的雨水——那是昨夜暴雨留下的痕迹，混着泥点，却清得能照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