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三十分，市政府政研室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沈清欢的高跟鞋声在大理石地面敲出细碎的节奏。
她抱着一摞深灰色文件夹，封皮上“内部参考·限阅材料”的烫银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沈秘书早。”后勤小张端着暖水瓶路过，见她弯腰往会议桌摆文件，顺口打了声招呼。
沈清欢抬头笑了笑，指尖在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顿了顿——那是市税务局局长魏承垏的座位。
她将文件夹轻轻一推，封皮恰好对着主位方向，“协进会”三个字在烫金标题下格外刺目。
“这东西谁让报的？”
冷硬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沈清欢转身，正撞见财政局副局长王振国捏着文件夹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缝。
他西装口袋露出半截红塔山烟盒，是刚从走廊抽完烟进来的，袖口还沾着点烟灰。
“林副处根据企业反馈整理，以‘改革观察员’身份建议纳入研讨。”沈清欢把最后一份文件摆好，起身时披肩滑落半寸，露出锁骨处一点珍珠链的光泽。
她弯腰拾披肩的动作极自然，目光却扫过王振国攥紧的文件夹——他指节发白，显然用了不小的力气。
“一个区办科员，也敢质疑财政流程？”王振国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摔，封皮磕出一道折痕。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科员，缩着脖子不敢出声，会议室里的绿萝叶子被震得簌簌落。
沈清欢垂眸整理桌角的名牌，指尖在“魏承垏”三个字上轻轻拂过：“林副处现在是副处级，王局。”
九点整，会议准时开始。
主位上的政研室主任刚念完“减税降费落地难点”的议题，林昭便举起了手。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西装，衬得肩线更挺，说话时目光扫过会场，最后落在魏承垏脸上：“补充一点背景——南湖园区87%被卡退税的企业，其供应链均与协进会竞标项目存在竞争关系。”
会场响起零星的翻页声。
魏承垏正端着茶杯，闻言手指一滞，茶水溅在衬衫前襟。
他抽了张纸巾慢腾腾擦着，嘴角扯出个冷笑：“林同志，你这是怀疑财政系统的公正性？”
“我只是问一句：谁来监督监督者？”林昭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材料，封皮上“云州市财政局台账”几个字被红笔圈着，“《预算法》规定，财政资金不得用于非职能性支出。协进会既无行政职能，也无研究资质，近三年却累计接收‘研究经费’4600万——这笔钱，合规吗？”
会议室突然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行的嗡鸣。
魏承垏的喉结动了动，原本搭在椅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他身后的税务稽查处长小吴凑过去耳语两句，他猛地甩开对方胳膊，拍桌而起时带翻了茶杯，褐色液体在“协进会”三个字上晕开：“你有什么证据？空口白牙就想动摇财政秩序？”
林昭不慌不忙翻开材料，第一页是民政局的核查回执单，第二页是财政局“特殊调节资金”流向表，第三页纸边还沾着胶水印——显然是刚从十二家企业联署的报告上揭下来的：“证据都在这儿。若魏局认为我越界，现在就可以申请纪检介入调查。但在此之前——”他抬手指向最后一页，“请解释：为何楚明远等退役军人企业的退税，被标注‘暂缓’长达八个月？”
会场哗然。
顾轻语坐在后排，相机快门按得飞快，镜头里魏承垏涨红的脸和林昭平静的侧脸形成鲜明对比。
有记者掏出手机发消息，屏幕光在人群里忽明忽暗，像一串未燃尽的星火。
中午十二点，财政局茶水间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
蒋知行端着搪瓷杯站在饮水机前，手背上的老年斑跟着杯子一起抖。
他今早特意换了件新洗的蓝布衫，可后颈还是沁出薄汗——刚才在走廊尽头，他收到一条匿名短信：“你查的账，有人也在看。”
“蒋师傅？”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蒋知行猛地转身，杯子里的水泼在裤腿上。
林昭站在茶水间门口，沈清欢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保温桶——是沈清欢常给林昭带的红豆粥。
“林副处……”蒋知行咽了口唾沫，喉结动得像吞了颗枣。
他往走廊望了望，确认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那笔1800万，转出审批单上有魏局的电子签章。”他摸出老花镜戴上，指节抵着太阳穴，“但用的是‘应急通道’权限，按规定需三人联审。那天系统登录记录里……只有他一个人。”
林昭眼神一凝，余光瞥见沈清欢悄悄掏出手机，拇指按在录音键上。
他不动声色：“能导出登录日志吗？”
“不能。”蒋知行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牛皮小本子，纸页边缘卷着毛边，“但昨晚我复盘了全过程。”他翻开本子，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三月十五号下午三点十七分，魏局登录系统；三点十九分，审批通过；三点二十，资金到账……”
下午五点，林昭办公室的台灯亮着，将蒋知行的小本子照得泛黄。
扫描仪“唰”地一声，最后一页纸页的影像传到电脑里。
系统光屏浮现在桌面，阮棠的淡蓝旗袍在数据流里若隐若现：“警告：魏承垏已申请调阅你近三年所有经手项目的税务审计权限，包括你父亲经办的旧案。”
“他急了。”林昭转动着钢笔，笔尖在“协进会”三个字上戳出个小坑。
他抓起手机拨通苏绾的号码，窗外的暮色漫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明天上午十点，我要你在《云州时报》刊发一篇报道——标题就叫《谁在替政府花钱？协进会4600万经费去向成谜》。”
电话那头传来苏绾翻动文件的声音，夹杂着她低低的笑：“我这就联系顾轻语，她拍的会场照片正好当配图。”
挂断电话时，林昭瞥见桌上的日历——明天是小雪节气。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玻璃上倒映出他微扬的嘴角。
茶水间的匿名短信、蒋知行的小本子、顾轻语的相机……这些碎片正在暗处拼凑成一张网。
“你们以为座谈会是终点，”他对着玻璃上的影子轻声说，“其实——”
晚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
最上面那张《风险提示》被吹落半页，“协进会”三个字飘到地上，正落在那盏将熄未熄的台灯光圈里。
夜色渐深时，云州日报社的排版室还亮着灯。
排版员揉了揉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标题发愣——头版头条的位置，通栏大标题下配着张模糊的照片：会议室里，一位穿藏青西装的男人举着材料，对面的中年官员拍桌而起，茶水泼在文件上，晕开一团模糊的墨渍。
排版员点击保存键的瞬间，窗外飘起了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