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裹挟着阴山山脉的凛冽寒气,狠狠刮过夯土筑就的烽燧高台。戍卒赵拓佝偻着身子,几乎将整个冻僵的脸庞埋进翻起的羊皮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被风沙磨砺得浑浊却依旧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长城以北那片被初冬薄雪覆盖的茫茫草原。天色是铅灰色的沉重,压得人心头发闷。脚下的烽燧夯土台冰冷刺骨,寒气穿透了破烂的草鞋和裹脚布,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下意识地跺了跺麻木的脚,试图唤醒一丝知觉,目光却不敢有片刻离开那片死寂的草原。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连惯常出没的野兔和黄羊都失去了踪影,只有风在空旷的原野上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冤魂在低语。
“拓哥,这鬼天,冻死个人了!”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戍卒王川,声音打着颤,抱着长戈缩在女墙避风的角落,嘴唇冻得乌紫。他用力搓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对着掌心哈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家里的热炕头…还有阿娘熬的黍米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对遥远温暖的绝望思念。
赵拓没回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同样冰冷的唾沫,声音干涩沙哑:“少想那些没用的。仔细瞧着北边,这风里头…有股子腥膻味儿。” 他的鼻子在边塞风霜里磨练了多年,对匈奴人特有的、混合着牲畜、皮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野性气息异常敏感。那股味道此刻正若有若无地飘荡在风中,像毒蛇的信子,令人脊背发凉。他握紧了手中冰冷沉重的青铜长戈,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烽燧高台之上,那堆预备燃放烽火的狼粪、柴草、油脂混合物,此刻被厚厚的毡布覆盖着,静静蛰伏,像一头随时准备发出惊天咆哮的巨兽。
突然!
“拓哥!狼烟!左前方!” 王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极度的惊恐,手指颤抖着指向东北方向约十里外的一座孤零零的烽燧。那正是前哨“云中燧”的位置!
赵拓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霍然转头望去——只见一道浓烈得近乎发黑、笔直如柱的狼烟,正撕裂铅灰色的天幕,扶摇直上!那烟柱粗壮、漆黑、翻腾着不祥的死亡气息,在朔风中顽强地保持着向上的姿态,像一个垂死巨人最后的呼号。那是最高级别的警讯!匈奴大举来袭,烽燧失守在即!
“快!点火!举赤旗!” 赵拓的嘶吼瞬间压过了风声,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决绝。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猛地扑向那堆覆盖着毡布的烽火材料。王川连滚带爬地冲向插在燧顶的木杆,手忙脚乱地解下那面巨大的、象征着十万火急的赤红色旗帜。
沉重的毡布被赵拓奋力扯开,露出下面混合着狼粪、半干的蒿草和凝固油脂的引火物。刺鼻的焦糊和腥臊味扑面而来。他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视若珍宝的火镰和燧石——一块边缘被打磨得锋利的黄铁矿石,一块灰白色的坚硬燧石。这两块冰冷的石头,此刻维系着身后无数生命的安危。
“铛!铛!铛!” 急促而刺耳的撞击声在烽燧顶上响起。每一次撞击,都迸发出细碎微弱的火星,落在浸了油脂的引火绒上。赵拓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寒风无情地吹打着,刚刚冒出的一缕细小青烟瞬间就被掐灭。王川在一旁抱着沉重的赤旗,牙齿咯咯作响,眼睛死死盯着赵拓手中的动作,脸色惨白如雪。
“老天爷!开开眼!” 赵拓额头青筋暴跳,汗水混合着尘沙从鬓角流下,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更加疯狂地敲击火镰与燧石,火星如濒死的萤火虫般明灭不定。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难道连烽火都点不起来?难道身后的袍泽、乡梓,都要在毫无防备中迎来匈奴的弯刀?
就在绝望边缘,一小撮火星终于顽强地钻进了引火绒的中心,贪婪地舔舐着油脂!一股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袅袅升起,在寒风中顽强地扭动着身体!
“着了!着了!” 王川带着哭腔狂喜地喊道。
赵拓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绝境中觅得生机的困兽。他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对着那点微弱的火种,用尽肺里所有的气息,轻柔而持续地吹气。“呼…呼…” 气流稳定地送出,每一次都像在呵护初生的婴儿。白烟越来越浓,颜色逐渐转深。终于,一抹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跳跃出来,贪婪地卷上旁边的干草和狼粪!
“加柴!快!” 赵拓厉声命令,自己则猛地站直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将王川递过来的那面巨大的赤红色麻布旗帜,奋力绑上高耸的旗杆顶端。沉重的赤旗在刺骨的寒风中艰难地展开、绷直,如同一道巨大的、流淌着鲜血的伤口,横亘在灰暗的天幕下,向后方传递着死亡降临的讯号。
与此同时,王川已将大把浸了油脂的松枝投入初生的火焰中。“轰!” 一声闷响,火焰得到了充足的燃料,瞬间暴涨!浓烈、漆黑、翻滚着死亡气息的狼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黑色怒龙,粗壮无比,带着焚尽一切的威势,咆哮着冲天而起,迅速与远处“云中燧”那道绝望的烟柱连成一片!两道巨大的黑烟,如同擎天的巨柱,又像是地狱伸出的魔爪,在阴沉的天空下无声地宣告着浩劫的降临!
赵拓扶着滚烫的旗杆,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望着眼前这两道冲天而起的狼烟,脸上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忧虑。“点起来了…可援兵…还能及时来吗?” 他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火焰的噼啪声和狂风的呜咽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远方“云中燧”的方向,那里,除了浓烟,什么也看不见了。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那片土地,比匈奴的马蹄声更让人心胆俱裂。那烽燧里朝夕相处的几十个兄弟,此刻恐怕已尽数倒在了匈奴人的弯刀和马蹄之下,滚烫的鲜血正浸透冰冷的塞北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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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郡治所,蒙恬昔日的中军幕府所在,如今笼罩在一片沉闷而压抑的混乱之中。巨大的牛皮地图悬挂在冰冷的石墙上,上面标示着长城沿线的关隘、烽燧、驻军点,以及深入草原的斥候标记。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沉重的脚步声在厅堂内外杂乱地回响,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和低声的、焦躁的议论。
新任北疆都尉屠睢,一个身材高大、面如锅底、眼带赤丝的壮汉,正焦躁地在一张厚重的黑漆木案前来回踱步。他身上崭新的玄色鱼鳞甲在走动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腰间悬挂的青铜长剑随着步伐拍打着腿甲,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像在敲击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他猛地停在案前,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声重重拍在粗糙的木案上,震得案上的陶制水杯跳了起来,浑浊的水溅湿了摊开的一卷竹简军报。
“废物!一群废物!”屠睢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赤红的眼睛扫过下首几个垂首肃立的军侯和司马,眼神凶狠得像要择人而噬。“云中燧!整整一个燧!几十号人!连个完整的求援讯息都来不及发出来就被端了?斥候呢?派出去的斥候都是吃干饭的瞎子吗?啊?!”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飞溅。
一个面容憔悴、穿着陈旧皮甲的军侯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声音干涩地回禀:“都尉息怒…入冬后风雪太大,斥候队…折损近半…派往云中燧方向的几队…至今…无一人返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无一人返回?!”屠睢猛地拔高了声调,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狰狞可怖。“那就是都死绝了!好!好得很!匈奴崽子这是扇老子的脸!扇大秦的脸!” 他又开始暴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传令!立刻点齐五千步骑!本都尉要亲自去把云中燧夺回来!把那些匈奴崽子的人头,给老子垒成京观!让草原上的狼都看看,犯我大秦边境的下场!”
“都尉!万万不可!” 一个清瘦但声音沉稳的幕僚,身着文士深衣,急忙上前劝阻。他是蒙恬时代留下的老文书陈平(注:此处为虚构人物,非汉初陈平),深知北疆局势。“云中燧陷落如此之快,敌情不明,恐有重兵埋伏!且…且…” 他犹豫了一下,顶着屠睢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艰难地继续说道:“且今冬酷寒,粮秣转运艰难,兵卒衣甲单薄,冻伤者甚众。若贸然出塞,一旦遇伏,后果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加固各处关隘,谨守长城防线,待探明敌情,再…”
“放屁!” 屠睢粗暴地打断陈平,巨大的手指几乎戳到对方脸上,眼中是不加掩饰的轻蔑。“蒙恬那套缩头乌龟的把戏,早过时了!老子不是他!老子只知道,匈奴人砍了老子的燧,老子就要砍他一百个脑袋来抵债!什么敌情不明?什么粮秣艰难?都是借口!你们这些酸腐文人,懂个屁的打仗!只知道畏首畏尾!”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锵”的一声砍在案角,木屑纷飞。“再敢言守者,犹如此案!传令!立刻集结兵马!”
陈平看着被砍掉一角的木案,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终究不敢再言,颓然退下。厅堂中一片死寂,只有屠睢粗重的喘息和甲叶碰撞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浑身是雪,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地喊道:“报——!急报!‘鹰眼燧’、‘飞狐燧’、‘黑风口燧’…东北方向,接连…接连燃起三道赤旗!三道冲天狼烟!匈奴…匈奴主力…恐已突破云中燧缺口,正沿河谷南下!前锋…前锋距‘固阳塞’不足五十里了!”
“什么?!” 屠睢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三道赤旗!三道狼烟!这是最高级别的全线入侵警报!匈奴人不是小股骚扰,而是有预谋的大规模突袭!他们利用云中燧的失陷打开了缺口,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他刚刚叫嚣着要出塞复仇,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钉在原地。
“固阳塞…守将是谁?” 屠睢的声音有些发虚,失去了方才的暴戾。
“是…是司马欣将军。” 传令兵喘息着回答。
屠睢眼神闪烁了一下。司马欣?那是丞相李斯的心腹,被安插到北疆来的。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色厉内荏地吼道:“传令司马欣!给老子死守固阳塞!一步不许退!再派人…不!飞马急报咸阳!禀报陛下…不,禀报丞相和郎中令大人!北疆…北疆告急!匈奴大举入寇!请求…请求速发援军粮草!”
“都尉…固阳塞守军不足两千,且多为刑徒充任,甲械不齐…” 一个军侯忍不住低声提醒,脸上满是忧虑。
屠睢猛地瞪向他,眼中血丝更密:“闭嘴!守不住也得守!没有援军到来之前,就算用尸体堆,也要把固阳塞给老子堵住!快去!” 他此刻的咆哮,已带上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惊惶。那三道冲天而起的狼烟,仿佛三条索命的黑色巨蟒,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出塞复仇的豪言壮语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守住!等待咸阳的援兵!至于那些戍边的士卒,那些充军的刑徒,他们的命,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消耗品罢了。
幕府外,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猛烈地抽打着“九原郡”的旗幡。那面曾经象征着蒙恬赫赫武功、令匈奴胆寒的旗帜,此刻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却显得格外凄凉而无力。集结的号角呜咽着响起,带着一种不祥的悲音。一队队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士卒和刑徒,在军官粗暴的呵斥和鞭打下,顶着寒风,拖着沉重的步伐,麻木地涌向城防各处。他们的眼神空洞,看不到希望,只有对严寒、饥饿和即将到来的残酷厮杀的深深恐惧。这九原郡的根基,始皇帝北逐匈奴的赫赫武功所铸就的北方屏障,在屠睢的刚愎和混乱的指挥下,正如同被白蚁蛀空的巨木,在匈奴的狼烟面前,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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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长城以北数百里的单于王庭深处,气氛却与秦军幕府的混乱压抑截然相反。巨大的穹庐金帐内,暖意融融。粗大的牛油蜡烛插在青铜烛台上,燃烧着明亮而稳定的光,将帐内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奶香、烤肉的油脂香气,还有马奶酒特有的酸甜味道。巨大的铜盆里,炭火噼啪作响,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将塞外的严寒牢牢隔绝在外。
年轻的冒顿单于,端坐在铺着完整雪白狼皮的胡床之上。他身形魁伟,穿着一件裁剪合体的深紫色右衽锦袍,领口和袖口镶着名贵的黑貂皮毛,腰间束着镶嵌金狼头的玉带。这身装束既有匈奴贵族的华贵,又隐隐透出模仿南方秦人的精致。他的脸庞线条如同草原上的山岩般刚硬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像鹰隼一般,瞳孔深处仿佛跳动着永不熄灭的野心火焰,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一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斥候百夫长,正单膝跪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用快速而清晰的匈奴语禀报着。他详细描述了云中燧如何被精锐的“鸣镝铁骑”(冒顿亲自训练的秘密部队,以响箭为号)如雷霆般击破,如何利用这个缺口迅速南下,以及秦军烽燧燃起的狼烟和九原郡方向传来的混乱号角声。
帐内侍立的几个匈奴贵族,如左贤王、右谷蠡王等,脸上已露出毫不掩饰的兴奋和贪婪之色。他们交头接耳,粗犷的笑声在帐内回荡,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秦人的财帛、粮食和女人在向他们招手。
“单于!长生天赐予良机啊!” 左贤王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右手抚胸,声音洪亮,“秦人没了蒙恬,就像拔了牙的老狼!那新来的屠睢,不过是个莽夫!如今烽烟四起,秦狗乱成一团,正是我大匈奴勇士们挥鞭南下,饮马黄河,夺取河套肥美草场的天赐良机!请单于下令,集结各部勇士,一举踏破长城!”
“对!踏破长城!”
“抢光秦人!烧光他们的房子!”
“让秦人的女人为我们牧羊!”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狂热的附和声,充满了对杀戮和掠夺的渴望。
冒顿单于却异常沉默。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矮几上的一件东西——那并非匈奴常见的金杯或弯刀,而是一枚秦军制式的青铜三棱箭镞!箭镞冰冷、尖锐,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是刚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他的目光没有看那些狂热的贵族,也没有看跪地的斥候,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研究态度,锁定在这枚小小的箭镞上。指尖感受着它精密的棱线、光滑的脊面以及那能轻易撕裂皮甲穿透骨肉的尖锐锋镝。
帐内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单于的沉默非同寻常,目光都集中在他和他指尖那枚小小的箭镞上。
良久,冒顿才缓缓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过帐内众人,锐利的目光让喧嚣的贵族们瞬间噤声。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帐内所有的杂音:
“踏破长城?饮马黄河?”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你们只看到秦军没了蒙恬,看到那屠睢的愚蠢,看到几道狼烟…你们可曾看到这?” 他将那枚青铜箭镞高高举起,让它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烛光在它三棱的锋刃上跳跃,闪烁着致命的光泽。“看看这棱角!这锋刃!这铸造的精度!每一枚都几乎一模一样!这是用模子成批浇铸出来的!秦人,能用这样的箭镞武装起数十万大军!能把它们射到两百步外还能穿透我们的皮甲!”
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那些因激动而涨红、此刻却有些茫然的贵族脸庞,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我们击破一个烽燧,甚至能撕开一个口子,杀进去抢掠一番。但我们能彻底摧毁这长城吗?能摧毁秦人那庞大到可怕的、像机器一样运转的国力和制造这些杀人利器的能力吗?不能!”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走到巨大的牛皮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咸阳”的位置,然后缓缓划过漫长的长城防线,最终停在刚刚被攻破的“云中燧”区域。
“狼烟,只是开始。” 冒顿的声音如同冬日冰层下的暗流,冰冷而充满力量。“它烧起来,烧得越旺越好!烧掉秦人的骄傲,烧掉他们边军的士气,更要烧掉他们国内那根已经绷紧到极限的弦!” 他的眼中闪烁着洞穿时局的智慧与冷酷。“蒙恬死了,可秦人皇帝还在用几十万民夫修他的坟墓,铺他的驰道!他们的粮食,喂给了驰道上的尘土,喂给了骊山的石头!他们的男人,要么在长城上冻饿,要么在南方丛林里被瘴气毒死,要么在咸阳的工坊里日夜打造兵器!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在关中的田野上哭泣!”
他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帐内所有人,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近乎神性的威严:“让他们烧!让他们乱!让他们在长城内外流尽鲜血!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时的掳掠,而是等待!等待秦人自己耗尽最后一口气!等待他们庞大的躯体从内部彻底腐烂、崩坏!当他们的皇帝在巡游的路上咽气,当他们的将军在朝堂上互相倾轧,当他们的农夫举起锄头变成暴徒…那才是我们大匈奴的雄鹰真正展翅,去攫取整个中原沃土的时刻!”
冒顿的声音在巨大的金帐内回荡,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冰冷力量,压得所有贵族喘不过气来。他再次拿起那枚冰冷的青铜箭镞,在烛光下细细端详,指尖感受着它精密的棱角和致命的锋锐,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又像是在估量着对手最后的力量。
“传令各部。” 冒顿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加大袭扰力度,目标——秦人的粮道、新筑的城段、以及…那些不堪重负的戍卒!记住,以袭扰为主,驱赶为主,制造恐慌为主!让烽烟,沿着长城,日夜不息地烧下去!让秦人的血,一点一滴,流干在这寒冷的北疆!”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酷而深远的笑意,“至于真正的雷霆一击…要等到猎物自己倒下,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
他挥手示意斥候和贵族们退下。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金帐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牛油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冒顿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那漫长的、象征秦帝国北方屏障的曲折黑线上。地图上,代表匈奴骑兵的狼头标记,如同嗜血的群狼,正沿着被撕开的“云中燧”缺口,密密麻麻地渗透进去,将不祥的阴影,投向长城以南那片广袤而富庶的土地。他仿佛已经听到,在遥远的南方,在咸阳巍峨的宫阙之下,在骊山幽深的地宫之侧,在无数被征发服徭役的民夫心中,那帝国根基在重压下发出的、细密而绝望的崩裂之声。那声音,比草原上最猛烈的风雪,更让他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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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脚下,寒风依旧凄厉地嘶吼着,卷起地表的积雪和沙砾,形成一道道旋转的、浑浊的白色烟柱,与长城之上那几道象征死亡与毁灭的黑色狼烟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末日般的图景。风雪如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鹰眼燧”斑驳的夯土墙体,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无数枉死者的灵魂在哭诉。
戍卒赵拓,像一尊被冻僵的石雕,依旧死死地钉在烽燧顶端的女墙后。他的身体早已麻木,感受不到刺骨的寒冷,也感觉不到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视着烽燧东北方向——那里,是“固阳塞”所在。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缓慢地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在视线的尽头,那片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上,腾起了新的烟柱!
不是一道!
不是两道!
是三道!三道比之前“云中燧”更加浓烈、更加粗壮、翻滚着冲天而起的漆黑狼烟!如同三根连接地狱的巨柱,在阴沉的天空下狂舞!它们的位置,正是“固阳塞”的方向!三道赤旗!三道狼烟!这是最高级别的告警,意味着固阳塞——那个拥有两千守军(尽管多为刑徒)、扼守要冲的关隘——也告急!甚至…可能已经失守了!
“完了…固阳塞…也完了…” 王川瘫软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彻底的绝望。他抱着头,身体因恐惧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固阳塞一失,匈奴骑兵便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九原郡腹地再无险可守!他们这座小小的“鹰眼燧”,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被黑色洪流淹没的目标。
赵拓没有瘫倒,也没有哭泣。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夯土墙缝里,指甲崩裂,渗出的鲜血瞬间被冻成暗红色的冰晶。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彻骨的悲愤和幻灭!
他看见了!在那三道代表固阳塞陷落的绝望狼烟之后,在更遥远的南方,九原郡城的方向,终于也升起了狼烟!一道!只有一道!而且那烟柱稀薄、飘摇、断断续续,在狂风中挣扎了几下,竟如同垂死的病人般,迅速地衰弱、消散了!那绝不是援军大举出动的信号!那更像是…更像是后方仓促的、无力的、甚至是敷衍的告警!
“援兵…没有援兵…” 赵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被彻底遗弃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咸阳…陛下…朝廷…你们在哪里?蒙恬将军…你在哪里?!” 他猛地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无情地压向大地的苍穹,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嘶吼,声音在狂风中瞬间被撕碎、吞没。
“烽火传的是军情!可谁来传我们的命?!” 这绝望的质问,没有答案,只有风雪更加狂暴的呼啸作为回应。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燧下。在风雪肆虐的缝隙里,他看到了更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几个穿着破烂戍卒号衣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冲出燧下简陋的营房,头也不回地、拼命地向着长城内侧的方向狂奔!那是逃亡!在匈奴铁蹄随时可能踏来的绝境下,在看不到任何援军和希望的深渊里,这些被遗忘在边疆的士卒,终于选择了最绝望的求生之路——逃亡!
“站住!回来!临阵脱逃者斩!” 燧长嘶哑的吼声从下面传来,带着惊怒和无力。紧接着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和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显然,燧长在用最残酷的手段试图阻止崩溃。
赵拓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不是因为寒风,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冰冷和虚无。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抠进墙缝的手,鲜血淋漓的手指无力地垂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三道象征固阳塞陷落的、如同招魂幡般的黑色狼烟,又看了一眼南方那道早已消散无踪、代表朝廷无动于衷的稀薄烟迹。所有的愤怒、悲怆、不甘,在这一刻,都被这无边的风雪和绝望的现实彻底冻结、碾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慢慢地、无比艰难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象征着毁灭的北方,也不再看那象征着抛弃的南方。他的目光,越过风雪弥漫的阴山山脉,投向更遥远、更迷茫的东南方天际。那是家乡的方向,关中渭水之畔,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村庄。那里有他年迈多病、眼巴巴盼儿归的老娘,有他新婚不久、离别时哭肿了双眼的妻子,还有…他只在梦中见过模糊面容、如今或许已经会叫“爹”的孩子…
浑浊的、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眼眶,汹涌而出,瞬间在他饱经风霜、布满尘垢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泪水滚落,滴在冰冷的夯土上,迅速凝结成冰。那冰珠里,映照着他此刻扭曲而绝望的脸庞,也仿佛凝固了帝国边疆所有戍卒无声的悲鸣。
脚下的烽燧,曾是大秦帝国引以为傲的北疆屏障,是始皇帝“却匈奴七百余里”的赫赫武功象征。此刻,它却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祭坛。那三道依旧在狂风中扭曲翻腾、直刺苍穹的黑色狼烟,就是献给这个正在从内部崩坏、在边疆流血的庞大帝国,最残酷、最绝望的祭品。寒风卷过燧顶,呜咽声里,似乎夹杂着无数亡魂的叹息,在阴山脚下久久回荡,诉说着一个帝国黄昏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