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颍川钟繇,以笔为刀,侍奉四朝。
李傕郭汜相攻,我仗剑护帝;潼关城头,我独坐笑对马超十万西凉铁骑。
曹操抚掌赞我“元常胆魄”,曹丕托孤称我“社稷之臣”。
世人只见我笔墨风流,却不知我持玉玺的手也曾血染长安。
司马懿称病蛰伏,我搁笔长叹:“这头冢虎,终将动矣。”
天下棋局,我落子七十六载,至死仍在为汉室续命——哪怕只剩一个字。
我名钟繇,字元常,颍川长社人。建安元年,许昌城内喧嚣初定,尘埃未落。我立于新筑的宫阙之下,青衫微尘,袖中尚带着颍水之畔的书卷气。天子蒙尘,董卓播乱,李傕、郭汜二贼祸乱长安的烽烟,仿佛昨日才灼痛眼目。彼时我身为黄门侍郎,仗剑立于残破的宫阶,竭力呵斥那互相撕咬的豺狼,护着瑟瑟发抖的少帝与公卿。长安城的血腥气,混杂着未央宫瓦砾间的焦糊味,是我入世之初便饮下的第一盏苦酒。
如今,侍中冠冕加身,立于这新都朝堂,眼前是刚刚迎奉天子的曹将军。他目光如炬,扫视群臣,威仪自生。我心中澄明,这乱世滔滔,汉室如风中残烛,欲挽狂澜,非依附雄才大略者不可。我躬身执礼,朗声道:“臣钟繇,愿竭驽钝,佐明公,安社稷,以报天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这新砌的殿堂石础上,似有金石之音。
建安五年,我奉曹公之命,持节督关中诸军。关中之地,群狼环伺,韩遂、马腾之辈,名义归附,实则各怀鬼胎,如座下塞满干柴的铜鼎。我坐镇长安,凭的并非强弓硬弩,而是胸中经纬与袖里乾坤。笔墨丹青,是我另一柄利剑。与西凉诸将的书信往还,笔走龙蛇间,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一字一句,皆如棋局落子,务求其稳。或晓以朝廷大义,或喻以唇亡齿寒之理,间或伴以天子名义的恩赏抚慰。韩遂、马腾桀骜,然数次欲起刀兵,皆被我这一支笔,或一封陈说利害的文书,生生摁回鞘中。关中渐稳,虽无赫赫战功耀于史册,然百姓稍得喘息,商旅渐通,这便是为将者、为牧者最大的功德。曹公自兖州发来嘉勉:“元常镇西,吾无后顾之忧矣!” 此语传来,我正于衙署中挥毫,笔下“止戈”二字墨迹淋漓,闻之唯有默然一叹。
建安十六年的秋风,裹挟着金戈铁马的寒意,猛烈地撞击着潼关的城墙。马超、韩遂尽起西凉十万精锐,雪亮的矛戟映寒了黄河之水,复仇的怒潮直扑潼关。此前长安失守,我引军退守此咽喉之地,扼住叛军东进之路。此刻,关门紧闭,吊桥高悬,关内守军屏息,关外杀声震天,马超银甲白马,挺枪跃马阵前,厉声索战,其声如雷滚过城头。
我端坐于城楼敌台之上,身前置一案,案上一炉檀香袅袅,一壶清茶尚温。强弩硬弓环列左右,士卒面有惧色。我提起温热的茶壶,为自己徐徐斟了一盏,水声潺潺,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竟异常清晰。抬盏轻啜一口,目光平静地投向关下那如林的旌旗、如潮的军阵,尤其是阵前那白袍骁将马超,他仰头怒视,眼中火焰似要焚城。
“竖子猖獗,” 我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借着风势清晰地送下城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喧嚣,“欲效吕布三姓家奴故事乎?关中父老膏血,岂是尔等争雄之资?” 马超闻言,枪尖猛地指向城头,却一时语塞。我复又举盏,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更远处莽莽群山,仿佛眼前这十万貔貅,不过是案前扰人的飞蝇。守关将士见我如此,紧绷的弓弦稍松,急促的呼吸渐平。后来闻报,曹公于许都得知潼关战况,抚掌大笑:“马儿不死,吾无葬地也!然钟元常城头一盏清茶,足抵十万兵!” 彼时我正于烛下疾书奏报,闻此笑谈,唯觉肩头潼关的风,寒凉彻骨。
岁月如滔滔逝水,建安二十五年冬,邺城铜雀台在凛冽朔风中亦显萧索。魏王曹操,那位我追随半生的雄主,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病榻前,他形容枯槁,昔日鹰视狼顾的锐气尽敛,唯剩一双深陷的眼窝,仍执着地望向侍立榻前的太子曹丕与我等重臣。他干裂的唇翕动着,费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曹丕,目光却如沉铁,烙在我身上:“子桓……元常……乃……社稷之臣……可……托大事……” 每一个字都似耗尽他残存的气力。我心头巨震,如受重锤,俯身拜倒,额头重重触在冰冷的金砖上,一股酸热直冲眼底。抬起头,魏王的目光已涣散,那只抬起的手颓然落下。一代枭雄,就此溘然长逝。铜雀悲风,吹得满殿素幔翻飞如乱世残旗。
黄初七年,洛阳宫阙森森。魏文帝曹丕崩逝的景象,与当年邺城魏王榻前何其相似!只是榻前托孤的重臣,又多了陈群、司马懿等人。文帝气息奄奄,将年幼的明帝曹叡托付于我等,目光扫过,语重心长:“诸卿……勿负朕望……” 司马懿跪在榻前,姿态恭谨至极,涕泪纵横,指天誓日,忠贞之情溢于言表。我立于一旁,垂首静默,眼角的余光掠过司马懿剧烈耸动的肩背和那沾满涕泪的前襟,心头却无端掠过一阵寒意,仿佛看到华丽锦袍之下,蛰伏着无声的鳞爪。这誓言越是恳切,越让我想起潼关城下,马超那焚城的目光。
明帝曹叡即位,太和、青龙年间,我位列三公,位极人臣。然雍凉烽烟再起,诸葛亮数出祁山,大军如附骨之疽,陇右震动,关中疲敝。洛阳宫阙内,年轻的明帝坐困愁城,群臣或言战或言守,莫衷一是。殿堂之上,气氛凝重如铅。我出班执笏,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字字清晰,如石投深潭:“陛下,骠骑大将军司马懿,深明天时地理,深谙韬略,虽其……性情深稳,然值此国家危难,非仲达不可制诸葛!”
举荐之言掷地有声,满朝目光一时聚焦于我。明帝眼中忧色稍霁,如见一线曙光。我退回班列,眼观鼻,鼻观心。力荐司马懿,是国势所迫的无奈,亦是驱虎吞狼的险棋。每思及文帝榻前他那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指尖便忍不住微微发冷。这盘天下棋局,落子至此,已由不得丝毫迟疑。
嘉平元年,春寒料峭,洛阳我的府邸内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药石苦涩。榻前炉火微弱,映照着我枯槁的手,昔日挥毫泼墨、执剑护驾的手,如今连端起一碗汤药都颤抖不已。窗外,一个寻常的消息随着冷风送入:太傅司马懿,又“称病”不朝了。
侍者絮絮低语:“……说是旧疾复发,闭门谢客,连大将军曹爽派去探视的人都被挡了回来……”
我半阖的眼陡然睁开,浑浊的眼底似有电光一闪,随即化作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洞悉。搁在锦被上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攥紧,指节青白,仿佛要捏碎那无形的棋枰。
“病?呵……” 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而苍凉的嗤笑,耗尽了我残存的所有气力,只有唇形翕动,吐出唯有自己能闻的叹息,“这头冢虎……终是……要动了……”
气息随之断绝,眼前景象飞速褪去——颍川书院的晨光熹微,长安宫阙的血火狼烟,潼关城头的猎猎旌旗,铜雀台前的萧瑟悲风……最终凝固的,是文帝榻前司马懿那张涕泪横流、指天誓日的脸孔,在记忆深处不断放大、扭曲。
七十六载风雨,侍汉、佐魏,于这混沌乱世,我钟元常,以笔为戈,以身为障,竭尽心力,或可问心一句:终不负颍川水土,不负胸中一点未泯的墨痕。
窗外,料峭的春风呜咽着卷过庭树,仿佛低吟着一曲未尽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