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曹操征召于我。使者立于堂前,宣召之声朗朗,父亲司马防立于一侧,目光深沉如井。我佯卧于榻,粗布深衣之下,冷汗早已浸湿脊背。
“犬子风痹缠身,实难应征。”父亲的声音沉稳如常。
使者走后,父亲默默立于我榻前,烛火摇曳,将他身影拉长,如一道无声的责问。
“懿儿,”他缓缓开口,“这乱世,真能长久躲开么?”
我无言以对,唯有窗外秋风,飒飒吹过庭院里光秃的枝桠,仿佛无数低语,预告着不可回避的乱世涡流。
建安十六年,丞相再次征辟,刀锋已在颈侧,再无余地可退。我整肃衣冠,步出家门。踏入丞相府邸,那宏阔肃杀之气迎面扑来,令我呼吸微窒。铜雀台高耸入云,檐角狰狞如猛兽利齿,直指苍穹。堂上,曹操端坐主位,目光如炬,似能穿透人心肺腑。
“司马懿,”他声音低沉,如金石相击,“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瞬间便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猜疑,更有一种猛虎审视新入山林之兽的深沉威慑。我屏息凝神,脊背挺直如松,任那目光寸寸刮过我的眉骨、鼻梁、下颌——仿佛要剥开皮囊,直窥内里那点不甘蛰伏的算计。
“好一副沉稳之相,”曹操忽然展颜,笑意却未达眼底,“孤观汝有鹰视狼顾之态,非常臣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我紧绷的心弦之上,激起一片无声轰鸣。堂下诸臣屏息,空气凝固如铁。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只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丞相明察秋毫,懿惶恐。此身此心,唯愿为丞相驱策,为大魏尽忠。”喉头干涩,每个字吐纳都需万钧之力。鹰视狼顾?这锐利的目光,已将我灵魂深处那点不驯的轮廓都勾勒出来了么?锋芒毕露,必遭摧折,我唯有将头埋得更深,将一切心思敛入深潭之底。那一刻我便知晓,在这位雄主面前,我司马懿,须如临渊履薄,每一步,皆是生死。
延康元年,曹丕践祚。登基大典,鼓乐喧天,华盖如云。新帝在万人簇拥下登台,我随百官匍匐于丹墀之下,目光却越过晃动如林的笏板,凝视着那至高御座。紫绶金章终于沉甸甸压上肩头,那冰冷的触感,竟带着奇异的灼热,直烫入心底。
“仲达,”散朝后,曹丕独留我于偏殿,年轻的帝王眉宇间意气风发,又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朕之江山,赖卿扶持。”他执起我的手,那手温润有力,却握不住潜藏于人心深处的暗流。
我躬身,姿态谦恭:“陛下言重。臣肝脑涂地,难保万一。”心中却如明镜:这新帝的信任,是通往权力核心的阶梯,亦是悬顶之剑。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攥着我,浑浊的眼里是洞悉世事的苍凉:“侍奉曹氏,如伴猛虎,须慎之又慎……”言犹在耳。我望向窗外,宫阙重重,檐角在暮色中勾连如兽脊,这巍巍宫墙之内,何处不是虎穴?步步惊心,如履薄冰,正是我司马家的宿命。我紧了紧手中的玉笏,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却冰得刺骨。
太和五年春,陇右告急。蜀军出祁山,旌旗蔽日,兵锋直指。洛阳朝堂,如沸水倾覆。天子曹叡高踞龙座,年轻的面庞绷紧,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定格在我身上:“大将军,计将安出?”
我趋前一步,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辨:“陛下勿忧。诸葛亮虽善治军,然其用兵,过于谨慎。陇右道路崎岖,粮秣转运艰难,乃其致命软肋。臣料其必求速战,我军只需扼守险要,深沟高垒,使其粮尽自退!”话语掷地有声,胸中却并无多少波澜。街亭!我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蜀军咽喉之地,张合将军的骑兵若能如利刃般插入,胜负定矣!陛下眼中疑虑稍退,终是颔首:“善。一切,托付大将军。”那一刻,我仿佛又听见了父亲临终的叹息。这托付,是权柄,更是千钧重担。走出大殿,天光刺目,长安古道黄沙漫卷,那风沙中似有金戈铁马之声隐隐传来。我攥紧袖中冰冷的虎符,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历代将帅的血气与不甘。陇右的风沙,怕是要染血了。
祁山营垒,连绵如铁铸的山峦。蜀军营中炊烟袅袅,却透着一种异样的沉寂。我登高远眺,目光掠过层叠的营帐,落在那座寂静的中军大帐上。斥候伏于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报!蜀营白幡已起三日,诸葛亮……确已亡故!”
帐中诸将瞬间骚动,狂喜如沸水般蔓延开来。张合按剑欲起,眼中燃着复仇与建功的烈焰:“大将军!天赐良机,末将请率精骑追击,必破蜀贼!”
我抬手,止住满帐喧嚣。帐外秋风呜咽,卷起枯叶沙沙作响,恍若当年五丈原上,我遣人送去那套艳丽女装时,心头掠过的那丝阴冷快意。诸葛亮,你这毕生的劲敌,终是熬不过天命么?我缓缓抚过案上冰冷的青铜镇纸,触感森然。追?蜀军虽退,姜维犹在,山道险峻,焉知不是又一个引我深入的圈套?你孔明即便身死,那“死诸葛走生仲达”的嘲弄,岂容再现?我司马懿,岂会重蹈覆辙!
“传令,”我的声音在激动难抑的众将中显得异常冰冷,“全军谨守营垒,无我将令,擅动者斩!”目光扫过张合不甘的脸庞,最终投向帐外苍茫的秦岭。孔明啊孔明,你我隔空斗智一生,今日你身死灯灭,我司马懿,却连你最后一步棋,也不敢轻易去踏了。这谨慎,是你用一生教会我的,如今,便是我对你最大的“敬意”。帐外秋风更紧了,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仿佛一声悠长的、来自幽冥的叹息。
嘉平元年正月,洛阳城笼罩在料峭春寒中。我卧于病榻,锦被沉重如铁。两个儿子——师沉稳如山,昭锐利如鹰——侍立榻前。窗外,积雪压弯了松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父亲,”司马师的声音低沉而忧虑,“太医说,您需静养。”
静养?我心中冷笑。曹爽那黄口小儿,借天子游猎之名,悍然率禁军出城,虎符在手,其心昭然若揭!洛阳城防空虚,郭太后幽居深宫,这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剧痛,我猛地攥紧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间浸透里衣。这沉疴痼疾,恰是此刻最完美的甲胄。
“更衣!”我挣扎欲起,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父亲!”司马昭抢前一步扶住我,眼中闪过惊痛,“您病体沉重……”
“糊涂!”我厉声打断,剧痛中目光却亮得骇人,死死钉在两个儿子脸上,“曹爽出城,洛阳空虚,此乃天赐良机!时不我待!备车,即刻入宫觐见太后!” 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撕扯而出,带着血腥气。司马师眼神骤然一凛,不再言语,迅速转身。司马昭紧抿着唇,用力将我扶起。那沉重的朝服披上肩头,冰冷的锦缎触感,竟压过了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铜镜中映出一张枯槁如鬼的脸,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赌徒般的孤注一掷。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曹子丹(曹真),你当年提防于我,可曾想到,你身后这盘棋局,竟由你儿子亲手推至终盘?车驾辚辚驶向深宫,车轮碾过御道薄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一如某些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崩解。宫门在望,森严依旧,我闭上眼,仿佛看见曹爽那张骄狂无知的脸,以及他父亲曹真临终前投向我的、那复杂难言的一瞥。罢了,这盘棋,终归要下完。
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露出深不可测的甬道。车驾辚辚驶入,碾过御道冰冷的青石,那声响在死寂的宫苑里显得格外惊心。郭太后端坐于珠帘之后,身影模糊,唯有一缕沉水香的气息在压抑的空气里浮动。我由师、昭左右搀扶,几乎是拖着脚步挪至阶下,每一步都牵扯着脏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朝服之下。
“太傅病体沉重,何苦至此?”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臣……死罪!”我挣脱儿子的扶持,用尽全身力气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一响,眼前金星乱迸。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声音破碎而悲怆:“大将军曹爽,背弃先帝托孤之重,祸乱朝纲,隔绝内外!今更挟持天子,尽提禁军出城游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洛阳空虚,社稷危如累卵!老臣……老臣虽朽迈病笃,然受两朝厚恩,纵粉身碎骨,岂敢惜此残躯!恳请太后降诏,废黜逆臣,以安天下!”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连同那难以作伪的剧烈喘息和冷汗,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我伏在地上,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表演而微微颤抖,视线所及,唯有金砖上冰冷的光泽。成败在此一举!这涕泪纵横的老朽姿态,这发自肺腑(亦发自病体)的哀鸣,便是刺向曹爽心脏最致命的一剑!珠帘之后,长久的沉默,只闻太后手中念珠急促拨动的细微声响,嗒,嗒,嗒,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之上。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那决定乾坤的一语。
诏书终于落下。我倚在冰冷的宫柱旁,听着儿子们调兵遣将的号令声如潮水般涌出宫门,铁甲铿锵,马蹄踏碎洛水薄冰。夺门,闭城,占据武库、洛水浮桥……一道道命令斩钉截铁。当司马师禀报武库已入掌控时,我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排山倒海的疲惫与剧痛瞬间吞噬了意志,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父亲!”司马昭惊呼,与司马师一同抢上扶住。
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宫灯的光晕化作一片朦胧的金色迷雾。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五丈原的秋风中,对面山头上,那羽扇纶巾的身影似乎仍在,隔着渭水遥遥相望。还有建安年间许都丞相府,曹操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岁月烟尘,再次落在我的背上……“三马同槽……”那梦魇般的童谣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飘来,忽远忽近。
“昭……之心……”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模糊的音节。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我强行咽下。罢了,罢了。这一生,从河内避世的青年,到白发苍苍的权相,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熬死了诸葛亮,耗尽了曹操父子的基业,终于将这盘棋走到了最后一步。什么“三马同槽”?那食尽曹魏天下的,究竟是梦中之谶,还是我司马懿这一生隐忍、算计、狠绝所织就的宿命?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丝清明,竟是对自己的嘲弄:这盘棋,赢了天下,可曾赢过那如影随形的猜忌与恐惧?恍惚中,仿佛听见渭水汤汤,铜雀台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还有父亲临终那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