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的柳絮又开始漫天飞舞了,我眯眼望了望刺目的阳光,裹紧单薄的衣衫,心里嘀咕着:“唉,这风真够凉的。”街角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长七尺、耳垂甚大的汉子正与几个卖草席的争执,他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凡的英气,竟能把寻常的推搡也显出几分豪杰气概来。旁边另有一人,面如重枣,长髯飘飘,声若洪钟,正呵斥着摊主。我不由得驻足观望,心头暗笑:“这涿县小地方,竟也有如此人物?倒要看看热闹。”
那大耳汉子正是刘备,红脸的自然便是关羽。未料后来张飞也加入进来,三人竟在闹市中结义。我简雍本是个懒散惯了的人,平生最厌烦琐碎规矩,可不知怎的,竟被这三人的肝胆之气所引,鬼使神差便凑了过去,笑着拱了拱手:“三位好汉,在下简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从此,我便成了刘备身边一个“无官无职、有话就说”的闲人。连年征战,辗转流离,从徐州到荆州,如浮萍逐浪。当阳长坂坡那场溃败,至今思之,骨缝里还渗着凉意。曹军铁蹄碾碎草木,妇孺的哭喊刺破长云,我伏在草丛里,泥土的腥气直冲脑门,眼见袍泽血染沙场,战马踏过残破的旗帜——那“刘”字旗被污血浸透,在泥泞中奄奄一息,仿佛昭示着我们飘摇欲坠的命途。马蹄声震得耳膜生疼,每一次震动都如重锤砸在心上。侥幸逃脱后,我踉跄着追上主公的残部,风尘满面,声音嘶哑:“主公,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啊!”主公紧握我手臂,眼中血丝密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赤壁大火烧红了半壁江山,也烧出了我们一丝立足之地。荆州的日子总算暂时安稳了些。我依旧随意,有时斜倚在议事厅的柱子上打盹,有时在廊下与仆役们闲话。孔明初来时,羽扇纶巾,丰神俊朗,主公三顾茅庐的诚心换来他指点江山的雄图。我冷眼旁观,心里嘀咕:但愿此人真如徐元直所言,是条卧龙,而非虚有其表。但见他调度钱粮、安抚百姓,井井有条,荆州气象果然一新。我不由得暗自点头,又懒懒地缩回我的角落——天下事,自有能者操心,我简雍嘛,乐得逍遥。
建安十六年,入蜀之议已定。我随军西行,蜀道艰险,栈道如悬肠挂于绝壁,下临深渊,云雾在脚底翻涌,马匹惊嘶,车轮碾过朽木的咯吱声让人头皮发麻。终于兵临雒城,刘璋闭门坚守,城高池深,强攻徒增伤亡。军师帐中灯烛彻夜不熄,众将眉头紧锁,如重山压顶。我裹着旧氅,缩在角落的火盆边烤手,那暖意烘得人昏昏欲睡,一个念头却如火星迸出,突然燎原。我猛地起身,氅衣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主公,雍请入城,凭这三寸舌,说那刘季玉归降!”
主公霍然抬头,眼中忧色翻涌:“宪和,此去凶险万分……”
我哈哈一笑,整了整衣襟:“主公勿忧,雍自有保命之道。”
翌日,我单骑至雒城下。城门开处,我昂然而入。刘璋高坐堂上,面沉似水。我环顾四周甲士森然,刀戟寒光凛凛,却只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绳索,随意往厅中梁柱上一抛,打个活结,竟自顾自搬了张绳床来,大剌剌坐在绳套之下——那粗麻绳结在我头顶上方晃晃悠悠,悬垂于梁木之间,阴影恰好笼住我半边身子。
刘璋愕然:“简雍,此乃何意?”
我斜倚绳床,神态自若:“特来向使君借一安身立命之所——他日若曹公至此,雍便以此绳自悬于梁上,省得麻烦他人动手。使君雅量,想必不会吝惜这几尺房梁与一段麻绳吧?” 堂下蜀地文武顿时哗然,有人按剑怒目而视,绳索垂影在青石地面微微摇晃,似一条蛰伏的毒蛇。
刘璋脸色骤然惨白,他凝视那根微微晃动的绳索,又环顾堂下惶惶不安的臣属,最终长叹一声,仿佛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罢了……罢了!吾为益州百姓计……愿降玄德公。” 他颓然挥了挥手,玉带上的环佩随之无力地轻响。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几滴浊泪,沉重地砸落在他华贵的锦袍前襟上,晕开深色的痕。
章武元年,成都的初春,风里已带着暖意。汉帝被废的消息传来,群臣劝谏之声如潮。我站在武担山南郊祭坛远处,冷眼望着冠盖云集、旌旗蔽日。主公——如今该称陛下了——身着十二章纹的衮冕,步上高坛。那身影在香烟缭绕中显得格外遥远而陌生。礼乐庄严,响遏行云。我拢着袖子,斜靠在一棵老松树下,看那衮服上的日月星辰随他动作明灭闪烁。
“皇帝位啊……”我喃喃自语,心底却翻涌起涿郡初识时那张带着烟火气的面庞,长坂坡泥泞中绝望而坚毅的眼神,还有雒城堂下悬绳时他忧心忡忡的叮嘱。这一路血火行来,攀上巅峰的,终究是我当年在闹市街头一眼认定的那个人。
礼毕,群臣山呼万岁,声震层霄。新天子目光扫过匍匐的众臣,最终落在我这不合时宜的闲人身上。隔着冕旒的玉藻,我依稀看到他嘴角似乎动了一下。我也远远地,朝他随意地拱了拱手,权作应答。
暖风拂过松针,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抬头望天,成都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缕浮云悠然游走。富贵荣华,终是浮云过眼;君臣际遇,亦如流水行云。唯有这袖手观天的自在,方是我简雍此生最安稳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