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马忠,东吴潘璋帐下无名小校。
那夜在烽火台当值,竟亲手缚住了武圣关羽。
庆功宴上我分得赤兔马,那畜生却绝食三日而死。
猇亭之战,我本能地射出一箭,老将黄忠应弦落马。
主公盛赞我为“神射”,却不知我夜夜被赤兔的嘶鸣惊醒。
直到那夜糜芳傅士仁提刀闯入,冰冷的刀锋刺入胸口时,我竟释然了——
原来青龙偃月刀的寒光,终究比不过这乱世的荒唐。
浓重的夜色,如倾倒的墨汁般沉甸甸地压着江面。我,马忠,蜷缩在烽火台顶层的箭孔后面,值守这漫漫长夜。风从江峡里挤过来,带着水腥和枯草的寒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穿透了身上那层单薄的号衣。潘璋将军的鼾声,隔着木梯,如同闷雷般在烽火台狭窄的腔体里回荡,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我搓了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呵出一口白气,瞬间便被这湿冷的夜吞没。这鬼地方,除了望不尽的黑水,就是听不完的风声,还有将军这永无止境的鼾。
黑暗中,我摸索着腰间冰凉的箭袋,指尖触到那几支簇新的箭羽,心里才稍稍踏实一点。箭是硬的,是实在的,不像这夜,摸不着边,也望不到头。白日里操练的疲惫还留在骨头缝里,此刻又被寒气逼了出来,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可这该死的职责,偏偏要把我钉在这风口上。
突然,极远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江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猛地挺直了脊背,几乎把脸贴到了冰冷的箭孔石壁上。不是错觉!几点微弱的光,在黑暗中顽强地挣扎着,随着江水的起伏若隐若现。是船!而且不止一艘!
“将军!潘将军!”我几乎是滚下那狭窄的木梯,声音嘶哑地冲进潘璋歇息的角落,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江上有船!有船过来了!”
潘璋将军被我从酣梦中拽醒,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被惊扰的山,猛地坐起,睡眼惺忪中带着被打断美梦的暴躁:“船?什么船?哪来的船?深更半夜的!”他粗声粗气地嘟囔着,动作却丝毫不慢,一把推开我,沉重的脚步咚咚地踏着木梯冲了上去。
我也紧跟着爬回了望口。江面上那几星灯火,此刻已能清晰地分辨出是几艘船影,正悄无声息地顺流漂来,方向正是我们这扼守江峡的烽火台!船身吃水很深,动作迟缓而沉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破败气息,仿佛被这无边的黑夜和冰冷的江水吸走了魂魄。
潘璋将军眯起眼,那张被酒气和睡眠泡得有些浮肿的脸上,所有的困倦和暴躁瞬间被一种猎手般的锐利所取代。他死死盯着那几艘越来越近、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的破船,喉结滚动了一下,猛地爆发出一阵嘶哑而狂喜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马忠!你立下大功了!那是关羽!是关羽的船!”他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颤抖,在狭窄的烽火台里震得嗡嗡作响,“关云长!威震华夏的关云长!竟落魄至此,自投罗网!快!发信号!召集人马!一个也别放跑了!尤其是关羽!要活的!主公重重有赏!”
“关羽?”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那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麻木。关羽!那个传说中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的武圣关云长?那个让整个江东都闻之色变的万人敌?竟然……就在眼前这几艘破败的小船上?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攥住了我的心脏,让它疯狂地擂动起来。
烽火台上早已预备好的柴草被迅速点燃,熊熊烈焰猛地蹿起,撕破了沉重的夜幕,将烽火台周围照得一片血红。那跳跃的火光,映在潘璋将军扭曲着狂喜的脸上,也映在我自己僵硬的面孔上。远处江岸,早已埋伏好的东吴水军快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群,从黑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滑出,迅疾无声地向着那几艘孤零零的破船包抄过去。火把的光点在江面上快速移动,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
我跟着潘璋将军冲下烽火台,跳上最近的一条快船。冰冷的江水溅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激灵。快船如离弦之箭,破开黑沉沉的江面,直扑那几艘缓缓漂流、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目标。
距离迅速拉近。借着己方火把的光亮,我终于看清了那艘最大的船上甲板上的景象。一个高大的身影,拄着一柄长刀,背对着我们,兀然挺立。那身原本威武的绿袍早已被污渍和破损覆盖,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污,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魁梧却难掩疲惫的轮廓。他散乱的头发在江风中飘拂,像是一面残破的旗帜。虽然只是背影,虽然落魄至此,但那如山岳般矗立的姿态,那股即便穷途末路也未曾消散的凛然之气,依然扑面而来,沉重得令人窒息。
是他!真的是关羽!
我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握着腰间刀柄的手心全是冷汗。快船猛地撞上了关羽的坐船,船身剧烈地摇晃。潘璋将军第一个怒吼着跳了过去,我和其他士兵紧随其后,如同潮水般涌上那狭窄而破败的甲板。
甲板上的荆州兵寥寥无几,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连举起兵刃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反抗微弱得如同水面的涟漪,瞬间就被我们扑灭了。几个士兵扑倒了关羽身边仅剩的、同样疲惫不堪的关平。整个甲板上,只剩下那个拄刀挺立的身影,成了唯一的焦点。
潘璋将军带着我们,一步步逼近。火把的光跳跃着,照亮关羽缓缓转过来的脸庞。那张曾经威仪赫赫、令敌胆寒的面孔,此刻布满了尘土和血污的沟壑,深深的疲惫刻在眉宇之间。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却不是绝望的灰烬,而是如同淬火寒铁般冰冷、锐利、不屈的光芒!那目光扫过我身上时,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剖开,所有卑微的念头都无所遁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让我握不住手中的绳索。那是属于武圣的威严,即便身陷绝境,也足以让蝼蚁胆寒。
潘璋将军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目光的压迫,他脸上的狂喜僵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忌惮和凶狠取代。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云长!你也有今日!还不速速弃刀受缚!免你一死!”
关羽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潘璋,又缓缓扫视着我们这些围拢上来的东吴士兵,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是一种俯瞰尘埃般的不屑。他握着青龙偃月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刀尖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人敢第一个冲上去。面对这头虽已力竭、余威犹在的猛虎,谁也不知道他最后会爆发出怎样可怕的反噬。
“将军……用……用网?”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怯懦和颤抖。这提议本身,就是对眼前这位绝世武将最大的亵渎。
潘璋将军猛地回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恼怒,也有一丝如释重负。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还愣着干什么!上!用网!给我缠住他!快!”
命令一下,几个手持粗大绳索和渔网的老兵立刻扑了上去。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动作迅捷而默契。绳索带着风声甩出,目标直指关羽的下盘和手臂。关羽似乎想挥刀格挡,但那柄曾经令天下英雄丧胆的青龙偃月刀,此刻却沉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他的动作迟缓了那么一瞬。
就是这一瞬!
粗粝的绳索缠住了他的脚踝,坚韧的渔网罩住了他持刀的手臂。巨大的惯性让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更多的士兵趁机一拥而上,如同扑向巨象的鬣狗,用身体、用绳索、用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死死地缠裹上去。混乱中,我看到了关羽眼中那冰冷锐利的光芒骤然暴涨,那是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屈辱!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奋力挣扎,几个扑在最前面的士兵竟被他甩飞出去,重重摔在甲板上。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仿佛看到了猛虎挣脱枷锁的毁灭景象。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我几乎是扑上去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抱住了他一条被绳索缠绕、试图挣脱的腿。隔着冰冷的铁甲和污损的绿袍,我依然能感受到那腿上传来的、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力量和濒死挣扎的剧烈震颤。那力量几乎要震碎我的骨头!我咬紧牙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松手!死也不能松手!
更多的绳索套了上来,更多的士兵压了上来。怒吼声、喘息声、绳索勒紧皮肉的摩擦声、甲板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关羽那惊天动地的挣扎终于渐渐微弱下去。他魁梧的身躯被一层层绳索和士兵的身体彻底淹没,最后,被无数双手死死按倒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
“捆紧!给我捆死!”潘璋将军嘶哑的吼声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我瘫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和冰冷的江水混合着,从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我怔怔地看着那个被无数绳索捆缚、如同巨兽般倒地的身影。他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躺着,脸贴着冰冷的船板。刚才那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双眼中焚烧的愤怒与刻骨的屈辱,却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火光摇曳,映着他散乱的须发和那身沾满泥污的绿袍,也映着周围士兵们脸上混杂着敬畏、后怕和贪婪的复杂表情。威震华夏的武圣,竟是在这样污浊的泥泞里,被我们这样一群无名小卒,用绳索和网,如同捕获野兽般擒住。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比刚才抱着他那条腿时感受到的重量,还要沉上千百倍。
庆功宴设在秣陵,吴侯的宫殿里。巨大的厅堂被无数灯烛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烤肉的焦香,还有鼎沸的人声。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却压不住满堂的喧哗与狂笑。孙权高踞主位,满面红光,志得意满,频频举杯。吕蒙、陆逊等重臣分列左右,脸上亦带着矜持而满足的笑意。潘璋将军更是成了宴会的中心,他粗着嗓门,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那夜烽火台擒获关羽的“惊险”过程,引来一阵阵夸张的喝彩和恭维。
“……说时迟那时快!那关云长困兽犹斗,手中那青龙刀舞得水泼不进!若非我帐下儿郎勇猛,拼死上前,用绳索绊马索缠住他手脚……”潘璋的声音洪亮,意气风发,大手用力拍在我的肩膀上,拍得我身子一晃,杯中的酒都洒了出来,“喏!就是这小子,马忠!关键时刻扑上去抱住了关羽的腿,立下了头功!好小子!干得漂亮!”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我慌忙站起身,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躬身行礼,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响起几声零星的附和笑声。
“好!壮士!”孙权的声音带着酒意和喜悦传来,他遥遥举杯,“擒获关羽,大涨我东吴军威!赏!重重有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主宰者慷慨的豪气,“关羽所乘赤兔马,乃当世神驹,亦为战利!此马……便赐予擒获关羽出力最多之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嘉许的笑意。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是炸开了锅。赤兔马?那匹传说中的神驹?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伴随吕布、关羽纵横天下的赤兔马?它……它要给我?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不真实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很快,两名强壮的军士小心翼翼地牵着一匹高大的火红色骏马出现在大殿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宴会上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低低的惊叹和抽气声。那马,通体赤红,如同燃烧的火焰,皮毛在灯烛下闪烁着缎子般的光泽。体型匀称而健硕,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四蹄修长,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珠如同上好的琥珀,转动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和不驯。它高昂着头颅,睥睨着殿内喧嚣的人群,仿佛行走在无人之境。
这就是赤兔!关羽的赤兔!武圣的坐骑!此刻,它被牵到了我的面前。军士将缰绳递到我手里。入手是冰凉而坚韧的皮革触感。我颤抖着手接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荣耀感几乎将我击晕。
“谢……谢主公恩典!”我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
赤兔马似乎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它猛地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灼热的气息,硕大的头颅不安地摆动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近乎纯净的、冰冷的漠视。仿佛我这个人,连同这满堂的喧嚣和荣耀,在它眼中,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漠然的一瞥,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刚刚升腾起的狂喜泡沫。我握着那冰凉的缰绳,站在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大殿中央,看着眼前这匹神骏却散发着疏离与哀伤气息的赤兔马,再看看远处主位上红光满面的吴侯,耳边是潘璋将军仍在高谈阔论的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浮感笼罩了我。这匹名动天下的神驹,这份泼天的荣耀,真的属于我马忠吗?它安静地站在那里,红色的皮毛像凝固的血,又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无声地灼烧着我卑微的灵魂。
赤兔马被安置在我简陋的营房旁临时搭建的马厩里。秣陵最好的草料——带着露水的嫩苜蓿、金黄的谷粒、磨碎的豆饼,被小心翼翼地堆在食槽中。清冽的泉水盛满水桶。我甚至特意找来了新的、柔软的垫草铺在地上。这一切,都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讨好。
然而,赤兔只是静静地站着。它高大的身躯如同火焰凝成的雕塑,线条优美而充满力量,却纹丝不动。它微微低着头,琥珀色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马厩的棚顶,穿透了秣陵的天空,望向一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哀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一种万念俱灰的漠然。
它不吃。任凭那鲜嫩的苜蓿散发着清香,谷粒豆饼闪着诱人的光泽,它连嗅都不曾嗅一下。
它不喝。水槽里清澈的泉水映着它火红的身影,微微荡漾,它却视若无睹。
第一天,我以为是换了环境,它需要适应。我守在旁边,轻声细语,笨拙地试图安抚它,用刷子轻轻梳理它如缎子般光滑的皮毛。它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第二天,我有些慌了。我找来军中据说懂些相马之术的老兵。老兵围着赤兔转了几圈,小心翼翼地掰开它的嘴看了看牙口,又摸了摸它的脖子和腹部,最终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马是好马,万里挑一的神驹。只是……心死了。它认主,认的是关云长那样的英雄。旁人……喂龙肝凤胆,怕也是枉然。”
第三天,赤兔马明显地消瘦了。那身原本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皮毛,光泽暗淡了许多,紧贴在嶙峋的骨骼上。它依旧站着,四蹄却微微颤抖,支撑得异常艰难。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琥珀色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的灰翳,生命的光彩正一点点从里面流逝。我端着水,捧着最精细的草料,跪在它面前,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吃一点吧……就喝一口水……求你了……”我的手指颤抖着,试图将水凑到它干裂的唇边。它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就在这天夜里,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呜咽般的嘶鸣,短促地划破了营地的寂静。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气力。我猛地从浅睡中惊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连滚带爬地冲出营房,扑到马厩边。
月光清冷,如霜般洒落。赤兔马庞大的身躯,已经倒在了新铺的干草上。它不再站立,而是侧卧着,四条腿微微蜷曲,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姿态。它的眼睛半睁着,望向深邃的夜空,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那身曾经燃烧般的火红色皮毛,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毫无生气的赭石色。
它死了。绝食而死。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插进干燥的泥土里,攥紧,又松开。马厩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远处巡夜士兵单调的脚步声隐约传来。我望着地上那具失去了所有温度、所有光彩的庞大躯体,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它不是饿死的,也不是渴死的。它是殉主。为了那个在泥泞中被我们用绳索捆缚、最终身首异处的男人。它用这种最沉默、最决绝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忠诚,也嘲弄着我这个新主人,嘲弄着整个东吴的所谓“胜利”。
那夜秣陵的月光,白得刺骨。我坐在地上,看着赤兔渐渐僵硬的尸体,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灵魂里刚刚被吴侯的赏赐点燃的一点点卑微火苗,被这冰冷的月光和赤兔的死亡,彻底浇灭。风穿过空荡荡的马厩,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极了赤兔临死前那声短促的哀鸣。那声音,从此缠绕不去。
猇亭的盛夏,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血腥、汗臭和尸体腐烂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蜀汉复仇的怒火如同燎原的野火,漫山遍野地烧了过来。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垂死的哀嚎声,不分昼夜地撕扯着耳膜。东吴的防线摇摇欲坠,每一次鼓声响起,都意味着又一次血肉横飞的冲击。
我紧跟着潘璋将军,在这片混乱的绞肉场中艰难地移动。将军早已不复当初庆功宴上的意气风发,他盔甲歪斜,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暴躁。他挥舞着长刀,嘶吼着,驱赶着我们这些同样疲惫不堪的士兵,试图堵住一个个被蜀军撕开的缺口。头顶上,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带着死亡的尖啸声不断落下,身旁不时有人闷哼着倒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后退者斩!”潘璋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战场噪音中显得有些沙哑无力。
就在这时,前方蜀军阵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那声音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和必胜的信念,瞬间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汉升老将军!汉升老将军来了!”
“老将军威武!”
如同摩西分开红海,汹涌的蜀军人潮向两侧裂开一条通道。一匹雄健的黄骠马载着一位须发皆白、却依旧魁梧如山的老将,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他身披玄甲,手中一柄巨大的凤嘴刀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正是蜀汉五虎上将之一,老将黄忠!
黄忠!又一个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名字砸在我的心头。这个曾经在定军山刀劈夏侯渊、威震天下的老英雄!他双目圆睁,虬髯戟张,脸上没有丝毫老态,只有一种被仇恨和战意点燃的、近乎燃烧的疯狂。他根本无视如雨的箭矢,目标极其明确——直扑我们这边帅旗之下的潘璋将军!
“潘璋狗贼!纳命来!为我关君侯报仇!”黄忠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穿透了整个战场。那柄沉重的凤嘴刀被他单手擎起,刀锋直指潘璋,带着一股摧毁一切的磅礴气势,一人一马,竟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挡住他!快给我挡住他!”潘璋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他一边惊恐地嘶吼,一边下意识地勒马向后退去。周围的亲兵和将领们也被黄忠这决死冲锋的气势所慑,竟一时无人敢上前硬撼其锋。
黄忠的速度快得惊人!马蹄翻飞,踏起滚滚烟尘。他距离潘璋的帅旗已不足百步!那柄高高举起的凤嘴刀,仿佛死神的邀请函,带着令人绝望的寒芒。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的身体,比我的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恐惧,对潘璋将军身死的恐惧,对自己可能随之覆灭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驱使着我的手臂。几乎是本能地,我反手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搭箭、扣弦、开弓——那柄跟随我多年、熟悉得如同手臂延伸的硬弓,被我拉成了满月!没有瞄准的时间,没有思考的余地,我的视线死死锁住那个如同燃烧的陨石般冲向潘璋的红色身影(黄忠的甲胄在烟尘中仿佛染上了血色),手指猛地松开!
“嘣——!”
弓弦剧烈震颤,发出尖锐的鸣响。那支裹挟着我所有恐惧和求生本能的狼牙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乌光,撕裂粘稠的空气,以惊人的速度射向目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见黄忠那魁梧如山的身躯,正策马腾空,欲要挥出那惊天动地的一刀。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仰!那柄即将劈落的凤嘴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重重地插在地上。
黄忠的身体僵直在马背上片刻,随即,如同被伐倒的古树,沉重地、缓慢地向一侧栽倒下去。“噗通”一声闷响,激起一片烟尘。他身下那匹雄健的黄骠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人立而起,随即茫然地围着主人的尸体打转。
整个战场,以黄忠落马的那一点为中心,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空了。紧接着,是蜀军方向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和怒吼:“老将军——!”而东吴这边,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呐喊!
“黄忠死了!黄忠被射死了!”
“神射!神射啊!”
“是谁射的?是谁?”
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敬畏,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依旧保持着开弓后的姿势,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弓弦还在嗡嗡作响。我看着远处烟尘中黄忠那不再动弹的魁梧身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这张平凡无奇的硬弓,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不是我射的?是我射的?那个名震天下的老将黄汉升……就这么……倒下了?
潘璋将军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取代。他猛扑过来,用沾满血污的大手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和后背,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拍散架。
“好!好小子!马忠!干得漂亮!神了!真是神了!一箭定乾坤!你是我东吴的福将!是神射手!”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周围的士兵也涌了上来,欢呼着,簇拥着我。我被推搡着,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神射”的呐喊。可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黄忠倒下的地方。烟尘尚未散尽,只能隐约看到他那匹悲鸣的黄骠马,和一个穿着普通蜀军服色、扑倒在黄忠尸体上痛哭的身影。那哭声凄厉绝望,穿透了所有的喧嚣,直直刺入我的耳膜。
“神射”?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弓弦勒出的红痕。没有激动,没有荣耀,只有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令人作呕的虚脱感。刚才那一箭,是恐惧的本能,是混乱中的仓促一击。它射出的,不是胜利,而是……另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轰然压在了我的心头。
秣陵城。夜晚。
营房狭小,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味道和一股挥之不去的汗馊味。外面隐约传来巡夜士兵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酒肆的喧嚣,更衬得这小屋死寂得可怕。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眼睛却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屋顶那一片被油灯熏得发黑的椽子。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闭上眼,那景象就来了。
先是赤兔马。它不再是那匹神骏的火红战马,而是倒毙在马厩草堆上、皮毛黯淡、身躯僵硬的样子。月光惨白,照在它半睁的、空洞的琥珀色眼珠上。然后,那双眼睛猛地动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我。没有愤怒,没有哀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质问。它似乎在无声地问:你配吗?你配拥有我吗?你配站在他倒下的地方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抽。我大口喘息,试图驱散这幻觉。然而,赤兔的影像还未消散,另一个身影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黄忠。他倒下的那一刻,身体后仰,凤嘴刀脱手,那虬髯怒张的脸上,瞬间凝固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英雄末路的苍凉。那眼神,穿透了猇亭战场的烟尘,穿透了时空,此刻正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比赤兔的眼神更加锐利,更加沉重!仿佛在无声地嘶吼:是你?是你这无名小卒?!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那颗心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我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里空空如也。我的弓,那张射杀了黄忠的弓,在白天已经被潘璋将军郑重其事地“借”走了,说是要呈给主公看看这“神射之弓”。
“神射”……这两个字白天如同光环般笼罩着我,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痛。
黑暗中,仿佛又听到了声音。不是战场上的喊杀,而是赤兔马临死前那一声短促如呜咽的嘶鸣,混合着猇亭战场上那个扑在黄忠尸体上士兵撕心裂肺的哭嚎。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尖锐的背景音,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带着霉味的被褥里。身体因为恐惧和一种深重的疲惫而微微颤抖。赤兔的绝食,黄忠的惊愕眼神,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嘶鸣和哭嚎……它们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喘不过气。那份由擒获关羽带来的、早已被赤兔之死浇灭的虚妄荣耀,此刻被“神射”之名再次点燃,却只燃烧出更加浓烈、更加呛人的焦糊味。这味道,弥漫在我每一个呼吸里。
江口营寨的夜,比秣陵更加潮湿阴冷。咸腥的江风无孔不入,带着水汽,钻透营帐的缝隙,也钻透人单薄的衣衫。自从猇亭“神射”之后,潘璋将军对我似乎客气了些,但也仅此而已。我依旧是他帐下一个小小头目,被派驻在这远离核心、直面蜀军威胁的江口前哨。这里营垒陈旧,兵员混杂,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江水、淤泥和一种淡淡的铁锈混合的颓败气息。日子像这浑浊的江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这夜,潘璋将军巡视到了江口。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大约是又在哪里搜刮到了好酒。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我营帐里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胡床上,面前摆着几样简陋的下酒菜和一个硕大的酒坛。酒是烈酒,气味冲鼻。
“来来来,马忠!坐!陪本将军喝几杯!”潘璋拍着桌子,脸上带着酒意的潮红,“你小子,现在可是名人了!‘神射’马忠!连主公都夸你!哈哈!”他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咕咚灌下去大半碗,酒液顺着胡须流下,滴落在甲胄上。
我拘谨地坐在下首的小马扎上,端起面前那碗浑浊的酒浆,勉强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郁。“将军谬赞了……末将惶恐,只是侥幸。”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侥幸?屁话!”潘璋瞪着眼,舌头有些大了,“一箭射死黄忠!那是本事!天大的本事!来!喝!”他又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眼神开始有些迷离,“知道不?当初在烽火台……你小子……抱关羽那条腿,抱得是真他娘的及时!不然……不然那武圣发起疯来……啧啧……”他打了个酒嗝,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带着混杂着后怕和得意的神情,“那场面……嘿……绳子都差点被他挣断!……还有那赤兔马……可惜了……绝食死了……不然骑着那马……多威风……”
赤兔……黄忠……关羽……这些名字从醉醺醺的潘璋嘴里蹦出来,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我的神经上。我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沿的缺口硌得指骨生疼。营帐里弥漫的酒气和将军身上浓重的汗味、皮革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我强忍着不适,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吹嘘着擒获关羽的“壮举”和猇亭的“大胜”,那些话语在我听来,如同钝刀割肉。
夜色渐深。潘璋的酒喝得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含糊不清,最终头一歪,伏在案几上,鼾声如雷地睡了过去。
我默默起身,唤来两个亲兵,小心地将烂醉如泥的潘璋将军搀扶起来,送回他自己的主帐休息。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营帐外沉沉的夜色里,我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帐内残留的酒气和鼾声的余韵,依旧令人烦闷。
夜已深,营地里除了远处江涛拍岸的呜咽和巡夜士兵偶尔的咳嗽声,一片死寂。我毫无睡意,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絮。推开营帐那简陋的木门,一股带着浓郁水腥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让我混沌的头脑稍稍一清。
我信步走向江边。江面漆黑一片,只有几点微弱的渔火在远处闪烁,如同鬼魅的眼睛。潮湿的木板栈道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我靠着冰冷的木桩,望着眼前这无边的黑暗和缓缓流动的江水。赤兔临死前的眼神,黄忠落马时那惊愕苍凉的面容,还有……关羽被绳索捆缚、按倒在泥泞甲板上时,那双燃烧着无尽怒火与屈辱的眼睛……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交替浮现,比这江上的夜风还要冰冷刺骨。
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江边的死寂。我警觉地循声望去,只见黑暗中两个人影正匆匆忙忙地朝着潘璋将军主帐的方向奔去。那两人衣衫不整,甚至有些褴褛,看身形步态,绝非军中士卒。其中一人身材略胖,脚步虚浮;另一人稍高,动作间带着一种长期养尊处优却落魄后的僵硬。
我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厉声喝道:“站住!什么人?深夜闯营,意欲何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两人被我突然的喝问惊得一哆嗦,猛地停下了脚步,慌乱地转过身来。借着营寨边缘微弱的火把光亮,我看清了他们的脸。一张圆胖而油腻的脸上布满了惊惶和疲惫,另一张瘦长的脸则惨白如纸,眼神闪烁不定。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张脸……虽然被尘土和恐惧扭曲,但我认得!是糜芳!旁边那个,是傅士仁!正是当初在荆州,不战而降、献城投敌,直接导致关羽败走麦城的那两个叛将!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如此狼狈?
糜芳看清是我,脸上的惊惶瞬间变成了某种奇异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激动。他往前踉跄了一步,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变得尖利颤抖:“是……是马忠将军?太好了!快!快带我们去见潘璋将军!我们有紧急军情禀报!天大的军情!关乎东吴存亡!”
傅士仁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嘴唇哆嗦着:“是……是刘备!刘备亲率大军!已经……已经秘密渡江了!先锋……先锋离此不足百里!我们是冒死逃出来报信的!快!让我们见潘将军!”
刘备?秘密渡江?先锋已近?这个消息如同一个炸雷在我耳边响起!如果属实……江口这点守军,根本不堪一击!潘璋将军还在醉得不省人事!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我。但看着眼前这两个形容狼狈、眼神闪烁的叛将,一股强烈的、本能的厌恶和警惕也同时升起。关羽的败亡,他们“功不可没”!这样的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是真的报信,还是……另有所图?或者,是蜀军的诡计?
“你们……如何得知?”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依旧按在刀柄上,声音冰冷,带着审视,“既是报信,为何如此鬼祟?潘将军已经歇下,有事明日再禀!”
“明日?明日就晚了!”糜芳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黑暗,仿佛那里有追兵,“马将军!我们可是冒了杀头的风险啊!句句属实!快带我们去见潘将军!晚了就来不及布防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竟想绕过我,直接往潘璋的主帐方向闯。
“站住!”我横跨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腰间的佩刀被我拔出了一半,寒光在夜色中一闪,“潘将军醉酒未醒,擅闯者死!军情重大,我自会处置!你们……”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做出了决定,“跟我来!先在偏帐等候!待将军酒醒,再行禀报!”无论真假,必须先把这两个人控制起来,不能让他们惊扰了醉酒的潘璋,更不能让他们在营中乱窜。至于军情……我心头一片冰凉,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是危言耸听。
糜芳和傅士仁对视了一眼,眼神飞快地交流了一下。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急切,有失望,似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狠?傅士仁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好……好……听马将军安排……听安排……”
我警惕地盯着他们,一手紧握刀柄,侧身引路:“这边走!动作轻点!”我带着他们,没有走向潘璋的主帐,而是转向营寨外围一处存放杂物的、相对僻静的偏帐。那地方远离核心,看守也松懈。
夜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我走在前面,后背却感觉芒刺在背。身后那两道目光,沉甸甸的,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脖颈。不安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涌上来,几乎将我淹没。
偏帐里堆满了破损的兵器、废弃的旗帜和散发着霉味的杂物,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光线昏暗,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帐壁上。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股陈腐的阴冷气息。
我将他们带到这里,指了指角落里一张蒙尘的破旧条凳:“在此等候!不得喧哗!潘将军酒醒后,我自会禀报!”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偏帐里显得有些干涩,手依旧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
糜芳和傅士仁依言坐下,两人都低着头,沉默着。糜芳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指节发白。傅士仁则微微佝偻着背,眼角的余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扫过我按在刀柄上的手,又扫向偏帐那扇薄薄的、用粗布和木条钉成的门。那扇门,此刻虚掩着,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压抑的寂静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时间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拉长了,每一息都显得格外煎熬。先前糜芳所说的“刘备先锋已近”如同毒蛇,在我心头噬咬。是真是假?若是真,这江口危如累卵!潘璋醉酒不醒,我一个小小头目,如何应对?若是假……他们深夜来此,目的何在?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糜芳忽然抬起头。他脸上那种惊惶和急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他看着我,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
“马将军……你知道吗?当初在麦城……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关君侯……他……他太傲了……看不起我们……可我们……我们也不想……”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一种表演般的沉痛。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是在博取同情?还是在……拖延时间?警惕的弦瞬间绷紧到极致!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糜芳那张悲戚的脸,又迅速瞥向旁边的傅士仁。就在这一刹那,我捕捉到傅士仁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那绝非悔恨,而是赤裸裸的、压抑不住的杀意!
不好!
几乎在我心念电转的同时,一直佝偻着背、仿佛沉浸在悔恨中的傅士仁,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般猛地弹起!他藏在破旧袍袖里的右手闪电般抽出——一道刺目的寒光撕裂了昏暗的灯光!竟是一柄尺许长的短刃!刀锋雪亮,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直直刺向我的胸口!
太快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报信!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目标,就是我!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的身体向侧面全力扑倒!嗤啦——!布帛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左肋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冰冷的刀锋贴着我的皮肉划过,带起一溜血珠,溅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我重重摔倒在地,撞翻了旁边一堆破旧的盾牌,发出哗啦一阵乱响。
“动手!”傅士仁一击不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糜芳脸上的悲戚瞬间化为狰狞!他也从条凳上跃起,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把同样寒光闪闪的匕首!两人如同两头红了眼的恶狼,一左一右,再次向我扑来!昏暗的灯光下,两张扭曲的脸孔上写满了疯狂和孤注一掷的杀机!
偏帐狭小,堆满杂物,根本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我后背撞在冰冷的兵器架上,退无可退!左肋的伤口剧痛,鲜血正迅速洇湿了衣襟。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我。没有时间思考他们为何要杀我!没有时间想任何东西!眼前只有那两道逼近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光!
我咬碎了牙关,在身体倒地的瞬间,右手已下意识地摸向靴筒——那里常年藏着一把备用的短匕!冰冷的刀柄入手!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就在糜芳的匕首带着风声刺向我面门的刹那,我蜷缩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右手紧握的短匕用尽全身力气,由下而上,凶狠地反撩上去!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刀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糜芳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他圆睁的双眼难以置信地凸出,死死盯着我。我手中的短匕,正正地插进了他的小腹!直至没柄!
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溅了我满手满脸!糜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肥胖的身躯像一袋沉重的沙土,缓缓地、带着我的匕首,向后栽倒下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糜芳!”傅士仁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叫!他看到同伴毙命,眼中的疯狂和绝望瞬间达到了顶点!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双手紧握那柄短刃,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不顾一切地朝着我的心脏位置猛扑过来!刀锋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
我刚拔出匕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糜芳溅出的热血糊住了我的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傅士仁那决死一扑的刀锋,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已到胸前!
避无可避!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或许是求生的意志爆发到了极限,我的身体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凭着无数次战场厮杀磨砺出的本能,猛地向侧面扭动!同时,左手下意识地向上格挡!
“噗嗤——!”
这一次,冰冷的刀锋没有落空。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的、仿佛灵魂被瞬间撕裂的剧痛,从左胸下方猛地炸开!我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金属穿透皮肉,切断肌肉纤维,狠狠楔入身体深处!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向后踉跄,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坚硬的兵器架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傅士仁那张因疯狂和恨意而扭曲变形的脸,近在咫尺,狰狞得如同地狱恶鬼。他握着刀柄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绝望,还有一种……诡异的、大仇得报般的快意?
我低下头。
那柄短刀的刀身,几乎完全没入了我的左胸下方,只留下缠着破布的刀柄露在外面。位置……偏了。没有刺中心脏。但一股难以遏制的热流正从伤口深处汹涌而出,迅速带走我的体温和力量。温热的液体顺着衣襟流淌,浸透了衣服,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地上。
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寸神经,但奇异的是,最初的剧痛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麻木感开始蔓延。身体里的力量,正随着那温热的液体飞速流逝。视野开始摇晃、模糊,傅士仁那张狰狞的脸孔,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渐渐变得不真切,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耳边,傅士仁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还有远处……不,也许是幻觉?那匹赤红色的骏马临死前那声短促如呜咽的嘶鸣,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响起!这一次,它不再虚幻,而是如此真实,如此凄厉,仿佛就在这间充满血腥味的偏帐里回荡!紧接着,是黄忠落马时,那个扑在他尸体上的士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还有……还有那夜在烽火台,绳索勒紧皮肉发出的摩擦声,甲板的呻吟声,以及……那个被按倒在泥泞中、魁梧身影发出的、低沉压抑的、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愤怒喘息!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赤兔空洞冰冷的眼神,黄忠惊愕苍凉的面容,关羽被缚时眼中焚烧的怒火与刻骨的屈辱——在这一刻,如同走马灯般在我急速黯淡的意识里轰然炸开、旋转、破碎!
原来……是这样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张了张嘴,想笑,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咸腥液体,顺着嘴角溢出。
我,马忠,一个东吴潘璋帐下籍籍无名的小校。机缘巧合,缚住了威震华夏的武圣关羽,分得了他的赤兔马。赤兔绝食而死。猇亭战场,本能的一箭,射杀了老将黄忠,博得了一个“神射”的虚名。最终,在这阴暗潮湿、堆满废弃军械的破败偏帐里,死在了两个同样背叛了关羽、被天下唾弃的叛将之手。
这乱世,真他娘的……荒唐啊!
我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傅士仁那依旧狰狞扭曲的脸,似乎穿透了这破败的营帐,穿透了沉沉的夜幕,望向了无垠的苍穹。那夜空漆黑如墨,没有一颗星辰。冰冷的麻木感从伤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兵器架向下滑倒。在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最后一个念头,竟然异常清晰,带着一丝解脱般的释然:
原来那青龙偃月刀的寒光……终究……比不过这乱世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