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极度的效率追求中,改制从春秋时的局限于一时、局限于某一项政策的修修补补,演变成了战国时期彻头彻尾,伤筋动骨的变法。”
方圆看着变幻的星空冷漠道。
改制和变法实际上就是一体两面,或者说一件事儿的两种不同说法。
只不过,改制一词还带着些许温情的回望,仿佛是在旧袍上打块新补丁,总还承认那件旧袍子的存在。
但变法则是直言不讳向所有人宣布这件袍子已经烂了,坏了。
再也没用了,甚至拿来做新衣裳的料子都不行。
“目的不同,大家做事的方法自然不同。”
东皇太一声音悠远,仿佛从时间的尽头传来:“春秋之世,诸国争霸,所求不过‘伯(霸)长’之名。
挟天子以令诸侯,仍需奉周室为共主,行事纵有僭越,大义名分仍需顾忌三分。
故而其改制,如同园丁修剪枝杈,所求无非让自家这棵树长得更显眼些,却从未想过要掀翻整座园林的格局。”
他的话语引动星雾,幻化出齐桓公、晋文公等霸主会盟的景象。
虽然已经开始突破规则,甚至开始玩弄规则。
但旌旗之上,依稀还可见“尊王”的旧徽记。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凭空出现的,所谓的家天下是如此,公天下是如此,战国时那津津乐道的变法也是如此。
只不过春秋时期的变法核心是奴隶主阶级为维护统治、增强国力,对生产关系和政治制度进行的局部调整。
或者说就跟后世所谓的改良派一样,想尽办法在旧制度的框架里修修补补。
完美诠释了既要又要。
既要保住奴隶主阶级的核心利益,又想借局部调整榨取更多生产力。
一边承认井田制的正统,一边用初税亩、相地而衰征悄悄承认私田。
一边维持国人当兵的老规矩,一边又偷偷把野人拉进军队扩充兵源。
从头到尾就没有考虑过把旧袍子扔了的问题,而是想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而这些手段也的确帮助了他们迅速壮大,在争霸这一活动里面取得了莫大的优势和成果。
但这种无视周礼越来越崩坏,只顾着修修补补的操作实在过于掩耳盗铃了。
“毕竟周礼是所有事情的根基。”
方圆有点绷不住的说道:“就好像给患者治病,不问他病因,不检查他的病症。
只顾着问他感觉怎么样。
哪里感觉不好了,就想方设法的用另一套工具也罢,还是药品也好,让病人感觉舒服一点。
但就是没人管一下,患者到底生了什么病?”
东皇太一周身的星雾仿佛都因这个比喻而凝滞了片刻,随后发出低沉的回响,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
“更可笑的是。”
方圆继续道,目光扫过星雾中那些忙于修修补补的春秋霸主幻影。
“这些人的药方把病人治的红光满面的同时,也把他的最后一点元气给耗死了。”
“因为他们所有的修补,都在进一步瓦解周礼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
东皇太一的声音冰冷地指出关键。
初税亩承认私田,是在瓦解井田制(经济根基)。
允许野人当兵,是在打破国人-野人的等级界限(兵制与社会根基)。
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在亲手撕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政治遮羞布(政治根基)。
他们每为了自己强大而采取的一项高效措施,都是在周礼这座旧堤坝上掘开一道新的口子。”
星雾翻腾,显现出洪水在堤坝的千疮百孔间奔涌,最终汇成滔天巨浪的景象。
“所以,春秋的争霸,是一个典型的囚徒困境。”
方圆的语气变得极其冷静,如同一个局外的观察者。
“任何一个国家,如果它不进行这些‘改制’,它就会在竞争中落后、挨打。
但它一旦进行了这些改制,虽然短期内强大了起来,却同时也在破坏大家赖以共存的基本规则(周礼)。
当所有国家都为了不自毙而不得不参与这场破坏性竞争时,系统的总崩溃就成了必然。”
“他们赢得了每一场战役(称霸),却无可挽回地输掉了整个战争(维系天下的秩序)。”
东皇太一做出了最终的判决。
“而当堤坝彻底崩溃,洪水滔天(战国之世)来临之时。
用来对抗小灾小难的手段,又怎么可能对抗得了天道崩塌这样的大灾。
甚至曾经赖以强大的手段(如称霸策略),在新形势下变成了取死之道。”
“毕竟他们还沉醉在旧日的梦中,哪怕那份旧梦早就被他们亲手撕碎。”
方圆叹息道。
典型例子就是楚怀王居然真的相信秦国会把六百里商於之地交给楚国,以及后来又上了大当,落得个身死异乡的结局。
“这不是以前大家都是同事,服个软、认个错就能把事情了了的时候了。
如今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谁要是还搞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死的第一个就是他。”
春秋五霸的结局都挺惨的,不只是个人,哪怕是国家也是一样。
齐国被人代了,晋国被人分了。
楚国国都在春秋就被人给攻破了,要不是后来秦国出手帮忙,楚国是真他妈恐怕得玩完。
吴国越国是已经玩完。
方圆的语气骤然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
“毕竟现在大家的目标,一个是救亡图存,另外一个就是想要问鼎天下。”
星图中,那些代表诸侯的星辰光芒暴涨,彼此冲撞、吞噬,再无任何缓冲与遮掩。
所有理想的秩序都已经崩塌,全部归于冰冷的现实。
因此一切的修补都已无效,唯有推倒重来,方能于死地中求生。
而这个过程,注定要比修补更残酷。
“魏国是最先动手的,毕竟他们在违背周礼以后得到的成果最为丰厚。”
方圆指向星图中一颗率先爆发出刺目强光、结构剧烈变化的星辰作比。
三家分晋时,魏国分到了当时晋国最核心、最富庶的区域,堪称天胡开局。
从地理和资源看,魏国占据的是晋国中部及南部的精华地带。
经济上,拥有运城盆地、汾河平原等产粮区,农业发达。
还控制着盐池、铁矿等重要战略资源,是晋国传统的富庶之地。
粮食、盐、铁,哪一个国家都可以称得上是命脉。
战略上,地处中原腹地,虽四面受敌。
但只要够强,所谓的四面受敌也意味着我可以四面出击。
就好像当年实力强盛的周天子以关中为本,握有天下之中(洛邑)。
居高临下,控扼四方,鞭笞天下,莫敢不从。
星雾剧烈翻腾,幻化出魏国疆域图。它正如一枚尖锐的楔子,深深嵌入中原心脏,
东拒齐,西抗秦,南遏楚,北御赵。
“所以,魏文侯与李悝,没有退路。” 方圆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们必须在四面强邻反应过来之前,就将这‘天胡开局’的牌面,以最快速度、最大效率,转化为碾压性的战略优势。
富庶的粮仓必须变成无穷的军粮,盐铁之利必须锻造成锋利的戈矛。
四通八达的位置必须转化为主动出击的跳板,而非被动挨打的靶子。”
“因此,魏国的变法,带着一种被危机驱动的、不计后果的急切。”
东皇太一阐释道:“吴起训练出的‘武卒’,需负重半日奔袭百里,选拔之严苛,待遇之优厚,战力之恐怖,皆为天下之冠。
因为魏国需要一支能随时投向任何一个方向,并能迅速决定战局的战略突击力量。
李悝的《法经》,律条细密如网,刑罚严峻酷烈。
因为它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国内的资源与人力高度整合,不容丝毫内耗与迟滞。”
星图中,代表魏国的星辰内部结构变得异常致密、高效,能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爆发。
其光芒一度压得周边星辰黯然失色。
吴起率魏武卒南征北战,创下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不分胜负)的恐怖战绩,便是这极致效率的体现。
“它给新时代做了最好的示范,短短数十年间,一跃为中原霸主,诸侯莫敢撄其锋。”
方圆的目光追随着魏星那短暂的极盛之光。
“只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迁都大梁,将自己置于中原的真正中心。
甚至欲要效仿当年周天子坐镇洛邑,抚绥万方的姿态。
毕竟诸国已经容不下天子了。”
容不下的原因很简单,周天子的权威、力量被干爆的过程中,天下诸国个个都出了力。
所以诸国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个新的天子出现?
更何况,是谁都行。
但特么的魏国有什么脸面和资格敢站在这个位置上发号施令。
咋啦?真忘了你们是造反起的家呀。
三家分晋,以下克上的血都还没有抹干净,居然就想要站在道义的制高点让大家讲规矩。
这他妈就好像强盗把主人家给洗劫一通以后,对着左邻右舍,甚至是主人家还未出五服的亲戚说以后大家都要讲规矩。
这特么不纯纯搞笑吗?
“所以哪怕魏国的武卒再能打也没用。”
方圆淡漠的说道:“就好像曾经那些称王称霸的国家一样,打赢了每一场大战,却透支了李悝、吴起变法积累的国力。
既没能为自己赢得足够的战略缓冲,也输掉了整个战略格局。
四战之地这骨子里的缺陷,成了永远没办法摆脱的噩梦。”
围魏救赵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魏国在被攻打的时候,必须救。
而且也只有魏国自家的力量救。
是的,必须要只有魏国自家的力量救,才可能实现这么个计策。
否则的话,赵国找齐国求救,齐国玩围魏救赵。
魏国找别人求救,玩儿一手围齐救魏怎么办?
甚至它国都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去攻打齐国。
魏国直接跟求救的国家,在魏国的都城来一手围点打援的操作,齐国不就成了彻底的小丑了吗?
“但这根本不可能。”
东皇太一冰冷道:“第一,魏国没有盟友。
第二,魏国无险可守。
第三,齐国从来没想过在魏国打出什么成果,他的一切只是为了逼魏军回援。”
“而回援就代表着一切结束了。”
方圆看着依旧亮堂堂的星辰开口道:“强大的军队踏入别人预设好的战场,政治上被戳破了霸主的幻影。
这不是魏国的军队不行,而是魏国国策出了问题。”
魏国的问题跟后来的一些国家很相似,那就是只能赢,而且必须要一直赢,直到赢下所有。
毕竟从一开始魏国的缺陷太大了。
站在所有人的中心,本来应该是联合所有人,但他的出身又注定了这种联合跟幻想没区别。
“这才是得国不正呐。”方圆无奈叹息道。
政治上的致命缺漏,配合上地缘上的缺漏,魏国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桂陵、马陵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
“但它还是给其他人做好了榜样。”
东皇太一看着同样放光的星星说道:“魏国告诉所有人,新的时代规矩已经变了。”
“所以天下都变了起来。”
方圆一一数道:“ 楚国吴起变法、秦国商鞅变法、韩国申不害变法、赵国胡服骑射、燕国乐毅改革、齐国邹忌改革等等。
所有人都在变。”
后面两个是改革,是因为他们相对于前面真正触及到一个国家核心的变法。
基本上跟春秋时候搞的那些操作差不多,属于局部的修修补补。
“天下大变之局,理应如此。”
东皇太一评价道:“生存是一切的本能,哪怕是国家也不例外。”
毕竟组成国家的一个个人不想死,自然这些不想死的声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汇聚成一股谁都不能忽视的洪流。
在这股洪流下,国家这艘船自然也会随之而动。
只不过这股洪流的来源太多,一旦不能合力。
那么国家这艘船在时代的浪潮下,不要说还能够继续往下走了,哪怕就算是停在原地都是一种奢望。
毕竟船停下来了,但时代浪潮可没有停下来,那些漩涡暗流只会越来越大。
大到甚至能够比得上原本的浪潮。
因此不进步就会死,谁敢停下来,就只会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内部涡流撕扯、倾覆。
以及国家这艘船最终沉没,连一点浪花都溅不起来。
星雾剧烈地波动着,映照出各国内部新旧力量激烈冲突、相互掣肘的景象。
那洪流并非一股,而是由无数方向各异、力量不一的暗流和漩涡组成。
“所以,变法的成败。
不仅在于方向是否正确,更在于能否降服国内这万千股逆流,将其强行拧成一股,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
东皇太一的声音如同在风暴中依旧稳定的舵盘。
“这需要的不是园丁的剪刀,而是铸剑师的铁锤与淬火。”
不要说变法这种事儿,需要经历血与火。
哪怕是改革改良这种道路,想要不流血都是不可能的。
“楚国,便是被这万千逆流吞噬的典型。”
方圆指向南方那颗巨大却内里混乱的星辰。
星雾中浮现出楚国旧贵族那张由血缘、封地和古老传统编织而成的巨网。
吴起的变法之力如同投入网中的巨石,虽激起巨浪,却终被这柔韧而顽固的巨网层层消解、束缚,直至沉底无声。
“它的内部逆流太多、太强,任何试图改变其整体航向的力量,都会首先在这无休止的内耗中消散殆尽。
它的洪流,从未真正形成过。”
楚星的光芒中,无数细小的阴影彼此纠缠、抵消,使其光芒始终无法纯粹而强烈。
吴起被射杀的影子是那样的清晰可见。
“韩国,则误入了歧途。”
东皇太一的目光转向那颗结构精巧却脆弱的星辰。
“申不害试图用‘术’来引导水流,通过精妙的权谋操纵来让水流看似朝着一个方向。
但这需要操纵者拥有无限的精力和绝对的掌控力,一旦操纵者更替或力有不逮。
各股水流立刻会因其固有的惯性再次四散奔流,甚至互相冲撞。
它从未真正融合过,何谈合力?”
星图中,韩昭侯与申不害死后,韩国朝堂迅速回到派系林立的旧态。
星辰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结构也变得松散。
这种完全依赖于个人能力的搞法,继任者不一代比一代强,那就是纯扯淡。
毕竟在这样的朝堂之上,哪怕是个蠢笨人,只要经历的多了,都会精明的像头猪。
没办法,在那样的泥潭里打滚,生存的本能会逼迫出最原始的狡黠。
不是为了进取,仅仅是为了不被吞噬,也就是活着。
更何况权谋之术这种东西,你能用,我也能用。
朝堂上的主流真要是这玩意儿,那么培养出的就不是治国之才。
而是只顾着在国家这艘船上捞好处的人。
“赵国。”
方圆接着说道,看向北方那颗锐气逼人却后劲不足的星辰。
“赵武灵王看到了方向,他强化了最锋利的那股水流,军事改革,期望以此带动整体。”
星图中,胡服骑射的赵军如一股锐利的钢刀般突出。
“但他忽略了,一股再锋利的水流,若没有庞大而统一的洪流作为后盾和持续的动力,终将是昙花一现。
或许能劈开一时的阻碍,却无法改变整个河床的走向。
自身也极易因后续无力而衰竭。
就好像魏国一般,其兴也猛,其衰也忽。”
赵星的光芒在短暂炽盛后,明显露出了疲态和涣散的迹象。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想要支撑一个军队越来越强盛的国度,他的后勤能力但凡差了一点,都不用别人攻打,自己就会乱起来。
嗯,那种有诡异设定的除外。
“齐、燕亦然。”
东皇太一的声音涵盖东方与北方。
“他们的改革,如同在原有的多条河道旁,又开挖了几条新的、更漂亮的支流(吏治整顿、招贤纳士)。
或许一时水流充沛,景色壮观。
但主干道依旧被旧有的泥沙(贵族势力)淤塞。
新旧水流并未真正汇成一股更具冲击力的洪流,反而可能因分流而减弱了总体的力量。
一旦开源者离去,新开的支流很快便会干涸或被旧河道同化。”
齐燕之星的光芒显得颇为亮丽,却始终缺乏那种一往无前、摧毁一切的凝聚力和冲击力。
同样的依靠个人能力,而且这还是一时的政策。
那能玩的下去才有鬼。
“因此。”
方圆的目光落在东皇太一的身上。
“成功的变法,绝不仅仅是颁布几条新政。
它必须是一场残酷的、彻底的‘内部征服’,或者说对自己的彻底重塑。”
“商鞅所做的,是摒弃一切,或者说接管一切方式和渠道。
直接动用国家暴力强行抽干所有方向各异的沼泽、溪流、暗河。”
东皇太一的话语引动星雾,展现出秦国变法的残酷景象。
贵族特权被碾碎,私斗被严禁,诗书被焚烧,整个社会被强行纳入“耕战”这唯一一条河道之中。
“他摧毁了所有可能产生逆流的旧结构(宗族、贵族封地、游士文化),将所有社会资源和社会力量,都强行压入一条他设计好的、笔直的、唯一的、通向‘富国强兵’目标的管道之中。”
“在这条管道里,没有其他方向,没有其他选择,甚至没有其他思想。”
方圆的声音冰冷。
“个人不再是宗族的附庸,不再是游学的士子,甚至不再是一个有复杂情感和需求的人。
他们只是这台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一个符号:农夫,或者战士。
他们的价值,只能用粮食和首级来衡量。”
星图中,秦国的社会结构变得如同蜂巢或蚁穴,高度一致,秩序井然,效率惊人,却也冷漠得令人窒息。
“他通过绝对的暴力威慑(连坐、重刑)和绝对的功利驱动(军功爵制),完成了这场对内的彻底征服。
将国内原本可能相互冲突撕扯的万千股力量,硬生生锻造成了一股意志、一个方向、一种声音。”
东皇太一总结道:“所以秦国的洪流,不是自然汇聚的,而是被强行锻造出来的钢锭,纯粹、致密、势不可挡。”
“所以,” 方圆看着那颗仿佛蕴含着无限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秦星,缓缓道:“其他国家的变法,是在试图引导洪流。
而秦国的变法,是直接将自己锻造成为洪流本身。当这两者相遇时,结果早已注定。”
“分散的力量,如何能与绝对凝聚的力量抗衡?”
200年的松散内力抵得过人家十几二十年的神功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