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毕业分配方案初步公示,红榜前挤满了焦急而期待的年轻面孔。
祁同伟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目光迅速在名单上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一行行看下去,心脏随着目光的移动越跳越快。
终于,他找到了——祁同伟。
然而,名字后面的那一串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汉东省岩台市北湖乡司法局山区法律服务所司法助理。
山区……法律服务所……司法助理?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没错,就是这行字。
没有副科级待遇,甚至连正式的科员都不是,只是一个最低等级的办事员,行政级别二十五级,比刚入伍的新兵高不了多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祁同伟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梁璐……是她!
那个女人,用她父亲的权力,将他的前途捏碎,扔进了最偏远、最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那句“你会后悔的”犹在耳边,此刻却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应验了。
周围投来几道同情的目光,大概是看到了他的去向。
祁同伟感觉到一种被剥光了扔在人前的羞辱感。
他逃离了人群,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为什么?
就因为他拒绝了她的“好意”?
就因为他不愿意出卖自己的尊严?
沮丧过后,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慢慢抬起了头。
他祁同伟,是从穷山沟里一步步走出来的,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汉东大学,当上学生会主席。
他不信命,更不信邪!
“我能从老家那个山沟沟里走出来,考进汉东大学,我就不信,我不能从北湖乡那个山沟沟里杀出去!”他在心里对自己怒吼,“我祁同伟,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更不会去求那个女人!”
他重新振作起来,收拾好行囊,带着一丝悲壮,也带着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幼稚和天真,踏上了前往岩台市北湖乡的路。
然而,当他真正踏入那个所谓的“山区法律服务所”时,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瞬间被现实彻底浇灭。
那是一排低矮破旧的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门口的牌子歪歪斜斜,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霉味混合着劣质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几个头发花白、面容倦怠的老人坐在办公桌前,有的端着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喝茶,有的拿着一张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眼神空洞。
看到祁同伟进来,他们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祁同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看着这些四五十岁,甚至更老的同事,他们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
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理想和抱负,但在这被遗忘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磨平所有棱角,耗尽所有激情,喝茶看报,混吃等死。
十年,二十年,没有提拔,没有调动,就像钉子一样被钉死在这里,直到退休。
而他祁同伟,也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祁同伟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全身,让他不寒而栗。
这比贫穷更可怕,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是对生命最残忍的消耗。
绝望,彻底的绝望。
接下来的一个月,祁同伟过着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
曾经在大学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学生会主席,如今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老同志们续上茶水,把散落在桌上的报纸整理好,偶尔帮忙跑跑腿,送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他学的法律知识,他的雄心壮志,在这里没有丝毫用武之地。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认命!
“我要去村里!”祁同伟终于忍不住,找到了他的顶头上司,那个看起来最老的,据说是所长的老头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去给山里的老百姓搞普法宣传,提高大家的法律意识。”
老所长放下手里的报纸,扶了扶老花镜,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充满“干劲”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嗯,小祁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值得鼓励。”
他呷了口茶,继续说,“不过嘛,这个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山区的具体情况比较复杂,你这个想法,还得再斟酌斟酌。”
他又顿了顿:“当然啦,你要是真想做,也不是不行。但是啊,你得先自己去联系各个村委,看看他们愿不愿意配合。我们这里,人手紧张,经费也……嗯,你懂的。”
领导的态度模棱两可,既不明确支持,也不直接反对,透着一股“要折腾你自己折腾,老子可不陪你玩”的意味。
祁同伟听懂了潜台词,但他没有退缩。
他自己掏钱,印了一大叠普法宣传单,上面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了一些常见的法律问题。
他还从乡里借来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开始在各个村庄之间奔波。
北湖乡的山路崎岖难行,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祁同伟每天蹬着自行车,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汗水湿透了衣背,腿上被硌得生疼。
他找到一个个村委会,耐心地向村干部解释自己的来意。
有的村干部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像看什么稀罕物种:“大学生?来讲法?俺们这穷山沟,大字不识几个的,你整这些玩意儿,怕是没人来听哦。”
也有的村干部相对热情一些,握着他满是泥泞的手:“哎呀,祁助理,难得你有这份心!是该给大伙儿普及普及法律知识,省得以后吃了不懂法的亏。我这就叫人去通知,组织大家伙儿都来听听!”
祁同伟听了这些支持的话,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他觉得,只要有人愿意听,他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宣讲那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把那身唯一还算体面的衣服熨烫平整,对着镜子整理了好几遍头发,又把宣传单仔细地分装好。
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村委会大院,想象着院子里坐满了聚精会神的村民,他站在前面,侃侃而谈,用法律的光芒照亮这片蒙昧的土地……
然而,现实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下午两点,偌大的院子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
他们围在一起,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着闲话,瓜子皮吐了一地。
祁同伟站在临时搭起的小土台上,看着台下这寥寥无几、心不在焉的“听众”,准备好的讲稿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村干部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干笑着解释:“那个……祁助理啊,这会儿大家可能……可能都在地里忙活呢……山里人,就这样……”
祁同伟扯了扯嘴角,清了清嗓子,还是硬着头皮开始讲了起来。
台下的老人们依旧自顾自地唠嗑、嗑瓜子,偶尔抬起头茫然地看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求知的光芒,只有一种惯常的麻木。
祁同伟草草结束了这场失败的宣讲,甚至没力气去收拾散落的宣传单。
他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往回走。
山风吹过,带着尘土的味道,也吹凉了他那颗本就冰冷的心。
梁璐说得对,他太天真了。
没有权力,没有背景,他祁同伟什么都不是,只能像那些老同事一样,慢慢烂在这里。
回到那间昏暗、充满霉味的宿舍,祁同伟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放弃吧,他对自己说,承认吧,你斗不过她,斗不过这个现实。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那个老旧的座机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迟疑地爬起来,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祁同伟,是我,梁璐。”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跳,握着听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梁璐?她怎么会打电话来?她想干什么?
“有事吗,梁老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梁璐直接切入了主题:
“下周一,下午两点。汉东大学,中心操场。你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