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海带着官兵冲到跟前,看到地上哀嚎打滚的山本一夫和那群狼狈不堪、犹自拔刀怒视的扶桑武士,再瞅瞅气定神闲、衣衫不过略沾尘土的陈锋一行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这扶桑使团是朝中几位大人物的座上宾,跋扈惯了,京兆尹大人私下都交代过要“怀柔远人”,意思就是忍让。
他立刻板起那张常年处理市井纠纷练就的、能随时变出威严的脸,伸手指着陈锋,声音拔高,带着官腔特有的尖利:“反了!简直反了天了!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尔等刁民,竟敢聚众斗殴,重伤外邦使臣!此乃动摇国本,破坏邦交之重罪!来人!给我把这伙目无法纪的凶徒锁了,押回京兆府大牢,严加审问!”
赵德海一声令下,身后的官兵们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手中的铁链哗哗作响,就要锁拿陈锋等人。
周围的百姓见状,顿时炸开了锅。
“官爷!不能抓好人啊!”
“是那些倭寇先动的手!他们当街打人,还骂我们大乾人是病夫!”
“这位壮士是为我们出头啊!你们官府不抓坏人,反倒要抓好人,天理何在!”
一时间,群情激愤,叫喊声、辩解声此起彼伏,将京兆府的官兵们都给挡在了外面。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人群往前涌,几乎要把官兵的队列冲散。赵德海脸色铁青,骑虎难下。
他何尝不知道是扶桑人理亏。可这扶桑使团是右相柳越亲自接待的贵客,听说其正使在朝中很吃得开,连柳相都对其礼遇有加。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头,哪里得罪得起?今天这事,必须得给扶桑人一个交代,否则自己的乌纱帽怕是就要戴到头了。
“都给我让开!”赵德海拔出腰刀,厉声喝道,“本官奉命维持治安!任何人胆敢阻挠公务,一律同罪论处!给我抓!”
他刻意将事情上升到“邦交大事”的高度,就是想用这顶大帽子把陈锋压死,让围观的百姓不敢再多言。
“我操你姥姥的!你个黑白不分的狗官!”叶承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就要上前去揪赵德海的衣领,“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道理!”
“三弟,回来。”
陈锋伸手,一把将暴怒的叶承拉了回来。
他知道,跟这种只看上司脸色、不问是非曲直的官僚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拳头或许能让他一时屈服,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会授人以柄。
对付这种人,必须拿出让他从心底里感到畏惧的东西。
“赵捕头,你口口声声邦交大事,口口声声要拿我问罪。那我倒要问问你……”
陈锋迎着赵德海和一众官兵逼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了一抹冷笑。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令牌。
令牌约莫两指宽,三寸长,非金非玉,不知是何材质。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玄黑,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内敛而幽深的光泽,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吸进去。
令牌的正面,只阴刻着一个字,笔画遒劲有力,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贤!
此物,正是当今大乾天子为广纳天下遗珠,打破门阀壁垒,特意颁下的“求贤令”!持有此令者,无论出身高低,无论所犯何罪,地方官府皆无权私自审问处置,必须第一时间上报,并将其人护送至京,由天子亲自面见审度!
这块令牌,代表的是天子的意志,是皇权的延伸!是一张直达天听的护身符!更是地方官避之唯恐不及的催命符!
“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陈锋将令牌高高举起,让那幽黑的牌身和那个刺目的“贤”字,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此乃圣上亲颁的求贤令!我等此番,正是奉了冀州刺史严大人的举荐,持此令入京,面见圣上!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自有圣上明断!你一个区区捕头,是想越俎代庖,替陛下审案吗?”
赵德海的瞳孔在看到那块令牌的瞬间,就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求贤令!
他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武官,但在这天子脚下混饭吃,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这求贤令自颁发以来,整个大乾也没发出去几块,每一个持有者,都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眼前这个平平无奇,顶多有张帅脸的年轻人,竟然有此物?
冷汗,瞬间就从他的额角冒了出来。
陈锋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话锋一转,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赵德海和那群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怨毒地看着他的扶桑人,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如同平地起惊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凛然正气!
“我再问你!此地,是我大乾帝都,天子脚下!尔等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见外藩恶徒在此当街纵马,肆意欺辱我大乾子民,非但不思严惩凶徒,以彰国法,反倒要将护民义士下狱问罪!”
他踏前一步,逼视着赵德海:
“你眼中,可还有煌煌大乾律法?”
“你心中,可还有万千陛下子民?”
“我倒想问问你赵捕头,你头上的这顶官帽,究竟是扶桑国的国王给你的,还是我大乾的天子给你的!”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不仅将赵德海的失职与偏袒揭露无遗,更是直接将他放到了大乾律法和万千子民的对立面,最后一句质问,更是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德海的心口上!
这顶帽子扣下来,他要是敢接,明天就得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原本还只是窃窃私语的围观百姓,被陈锋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瞬间点燃了胸中的热血与怒火!
“说得好!”
“这位公子说得对!”
“狗官!你到底是哪国的官?!”
“严惩倭寇!还我大乾公道!”
声浪如同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官兵。他们握着刀柄的手开始颤抖,看向赵德海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也是大乾人,也有父母妻儿,眼见同胞被外族欺辱,官府却要偏袒外人,他们心里同样憋着一股火。
赵德海被这震天的怒吼和陈锋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上淌下,后背的官服瞬间被浸湿。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枚“求贤令”上的“贤”字,仿佛化作了无数利剑,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完了!踢到铁板了!还是烧红的铁板!这年轻人手持求贤令,身份非同小可!自己刚才那番话,句句都踩在了大忌上!万一传到上面……
殴打外邦使臣是重罪,但得罪一个手持求贤令、即将面圣的人,后果可能更严重。这人万一真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被陛下一眼看中,平步青云,那自己今天这番作为,就是他日后清算自己的铁证!
赵德海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就在赵德海摇摇欲坠,不知该如何收场之际,人群外传来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
“这里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喧哗?”
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四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为首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着一袭青色儒衫,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气质从容淡定,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不过是寻常街景。
陈锋的目光与他对上,微微一怔。
来人竟是那日在徐州闻香水榭见过的气质不凡的青年——木易。
在木易身后,跟着一位身穿蓝色儒衫的中年男子,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气度沉稳如山岳。
中年男子身旁,则是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云鬓高耸,珠钗摇曳,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色和倦意。
妇人的手里,还紧紧牵着一个粉雕玉琢、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打量着四周。
赵德海正处在崩溃边缘,看到有人竟敢无视官差维持秩序,分开人群闯进来,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迁怒般地厉声呵斥:“大胆!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否则……”
他话未说完,木易已经走到了近前。面对赵德海的呵斥,木易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在赵德海眼前极快地一晃。
赵德海只觉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了一块非金非玉、形制古朴的令牌一角,上面隐约有一个极其特殊的纹饰。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纹饰所代表的含义,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赵德海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的怒容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和恐惧取代!他双腿一软,差点当场瘫倒在地,连忙用手撑住膝盖才勉强站稳,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第二层衣衫。
他认出来了!那是……
“在下木易。”木易迅速将令牌收回袖中,语气依旧平淡。
“木……木公子!”赵德海的声音都变了调,怪不得觉得此人如此眼熟!
他顾不得满身狼狈,连忙朝着木易深深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不知……不知木公子在此,下官有失远迎,眼拙未能认出公子,惊扰了公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请公子恕罪!”
他此刻哪还有半分捕头的威风,活像个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周围的官兵和百姓都看傻了眼,不明白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赵捕头吓成这副模样。
木易没有理会赵德海那近乎谄媚的请罪,只是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哀嚎的山本一夫、拔刀对峙的扶桑武士,最后落在了陈锋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捕头,能和我说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吗?”他淡淡地问道。
赵德海此刻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和偏向?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木易看。
“是是是!回禀木公子!”赵德海腰弯得更低了。
他连忙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只不过,这次他口中的主角彻底调换——扶桑使团如何当街纵马、如何推搡行人、如何鞭打老汉、如何辱骂“大乾病夫”、山本一夫如何意图调戏良家女子……而陈锋等人,则是如何路见不平、如何忍无可忍、如何被迫出手自卫,说得绘声绘色,义愤填膺,仿佛他亲眼所见、感同身受一般。